偶有一日,瓊亦從山匪手中救下了一位婦人,殺完山匪後惡詛復發,昏了過去,婦人沒有將瓊亦獨自晾在路旁,而是帶著她一起走了。婦人姓劉,家排老二,讓瓊亦稱呼自己劉二孃。
瓊亦與劉二孃同行了很久,二孃為了歸家,她則為了尋人,苦苦相求下,劉二孃替瓊亦打聽到了訊息,也是壓倒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盛玄怨死了。
在半年前就離開人世了。
這個訊息像是天崩似的,讓瓊亦近乎崩潰,她流落在外,蓬頭垢面,不人不鬼,本就沒什麼活下去的念想,唯一支撐她還想活下去的人,卻早已不在離世。
毫無牽掛,萬念俱灰。
那夜,瓊亦離開了劉二孃,跳河尋死。
可是,惡詛既已種下,無論她怎麼折磨這具身體,也無法死去。
瓊亦在皎明江下游被衝上了岸,鄰河的村民發現了她,將她抬了上來。在村民們準備埋葬這具人屍時,一位老翁發現她氣息未盡,將她救活並收養了,瓊亦受到的精神打擊太大,又在水流中撞上了岸石,失了記憶,成了老翁老婦的家人,因順水而下,被他們取名順兒。
這戶老人家本是美滿的,卻在戰事中失去了兒女,也沒了小孫兒,待西戎被逐回大漠,他們回到家鄉,就見到了氣息將盡的順兒,將她救活後當作自己親閨女養著。瓊亦惡詛發作的次數漸少,已經與常人無異,她也適應了在小村中的生活,與老翁老婦一起務農耕織,在河畔邊洗衣撿柴。
老翁姓任,老婦姓石,他們不知道瓊亦的歲數,又因她身量不高,模樣淨秀,倒像十七八歲的姑娘,也就真當她是個孩子。任老脾氣溫和,是個鐵匠,很是疼愛順兒,閒著沒事會給她鑄各種小玩意,他見瓊亦時時捧著玉鈴蘭發呆,將家中的銀鐲子煉了,給她做成了小鈴鐺討她開心。
成為順兒的瓊亦也很是喜歡老翁老婦,她會主動攬下家中的活,讓二老多歇息,也會說趣話逗二老開心。
平平淡淡的過了一兩年,瓊亦恢復了記憶,她已經與惡詛完全適應了,成了活死人,只要魂魄存世,肉體不死不滅。
記憶回來後,瓊亦逐漸瞭解到世況,自己已被宗門拋棄,廣陽那族也曾為她辯解,卻是在更大的聲音面前選擇了閉嘴,為她聲援更多的,卻是凼央城中的父老鄉親,以及曾為她立塑像的戾山百姓。
聽說,戾山小村的那尊人像砸了塑,塑了砸,匠人的手被謝氏修士砍了下來,用以警示,可那匠人沒有認罪,反而用腳為她塑像。
知道這些後,瓊亦時常會默默流淚,倒覺得不如不醒,比起身為“陸溪言”的苦痛,她更願意做村中無憂無慮的“順兒”。
老翁老婦不願看她難過,勸她放下前塵事,重新生活,畢竟,未來的日子還長。
瓊亦也明白這個道理,盛玄怨已經死了,師門棄她也罷,護族恨她也罷,她不能整日沉浸在痛苦中。
村裡的男子都知道鐵匠任老家的順兒姑娘模樣清麗動人,遠近聞名,時常託媒人來向老任說親,二老會細細把關,挑家境品性好的說與瓊亦,瓊亦拒了又拒,她何嘗不知自己的未婚夫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了,可是,再與他人成婚,她做不到。
她說自己曾有過婚約,有過男人,並不能讓求親之人止步,直到任老和石婆感受到她真心不願嫁人,推辭遍了村上媒婆,才終得清淨。
瓊亦在小村裡生活了五年,五年時間說來也長,回憶也短,每每想起石婆婆挑著夜燈給她爐子裡添炭,想起任老樂呵呵喊她順兒,瓊亦都覺得心中生暖。
如此平和的日子沒過多久,一場疫病爆發,染遍了小村子,任老先患上了病,眼皮烏黑,掌心生紅,臥床咳嗽不止,瓊亦尋醫問藥,不想村中的大夫先一步患病而亡,村民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瓊亦滿心焦急,遠去城鎮尋藥,回到村中任老已經離世了,屍體全身泛紫,像極了她曾在某處看到過的症狀。
她顧不得悲痛,因為石婆婆也病倒了。
偶然聽說有一所小鎮,鄰於宜川,離村子頗遠,名喚江塘,那裡有家醫館能治好此病。瓊亦背起石婆婆向江塘趕去,她說什麼都不能讓婆婆死於疫病,日日夜夜奔行。
瓊亦怕自己體力不支,摔壞了背上的老人,怕她睡去,時不時喘息著和老人說話。
石婆很輕很輕,被疫病折磨得像一具骷髏,她聽見瓊亦大口喘息間的哭聲,心疼自己的姑娘,讓她放自己下來,不要再跑了。
瓊亦沒有停步,那夜山間的風很大,雲很低,隱隱有雷聲作響,她叫著婆婆不要睡,不要睡,汗水混著淚水一起灑在泥土路上,跑得氣都要斷去了,石婆啞著喚了一聲“順兒”,合上了眼。
似乎是察覺到背上漸漸冰冷的身體,瓊亦漸緩了腳步,片刻,她如同瘋了一般向前跑去,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叫著,與遠處陰抑的天空連為一體,最後化作暴雨傾盆。
瓊亦沒能跑到江塘。
她揹著絕了氣的屍體回到了小村莊,將二老的屍體合葬,守了七日孝,待做完一切後事,她戴上了任老給她打的小鈴鐺,離開了這裡。
瓊亦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只是刻意避開了江塘的方向,她再一次失去一切,魂不守舍地流浪著,直到,遇見了竺雲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