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櫨一木秋日葉豔若火,待到春日,舊葉漸去,新葉始生,卻又轉為青碧,先前才到西極行宮的時候,牧碧微隨何氏去看過一回,比之她所言去年秋狩時看到的豔林燒山已經大有不如,如今隔了幾日,卻是一片青青綠綠,中間夾雜著未曾落盡的鮮紅之葉,倒是將紅肥綠瘦倒了過來。
牧碧微帶頭阿善到了林間,見此情景,不覺道:“此木不甚畏寒,新芽發的倒快。”
鄴都居北,春時總比南方遲到許多,所謂三月桃花雪,在南方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就是這水草豐茂的西極山腳,如今除了那些四季常青的樹木外,也不是所有地方都冒出芽葉來的。
“雖然紅葉都掉了去,可這青葉倒也可愛。”阿善笑著道,“只是看容華娘娘的樣子卻是喜歡紅色的,未知還要折嗎?”
牧碧微笑著道:“多挑幾枝還留著紅葉的就是,我想容華娘娘也是病中喝著藥氣悶,想念這新鮮的枝葉放房裡衝一衝那藥味。”
兩人話是這麼說,其實也是藉著這個機會等歐陽氏那邊鬧出個結果來,也好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走,這挑選枝葉自然十分的謹慎仔細,沿著林中小徑走了半晌,卻也只是說幾句閒話,偶爾才停步挑上一枝折了。
如此走了半晌,見四周似無人在,阿善小聲道:“歐陽氏那邊鬧到晌午想是差不多了,就算她怒中不顧時辰,陛下也要用膳呢!”
“可惜我品級不夠,只勉強帶了你出來,不然你我出來,也有個人留行宮裡打探訊息,有什麼情況提前過來說上一聲。”牧碧微嘆了口氣,眉宇間也沒了在何氏那裡的有恃無恐,卻露出了一絲憂慮,“歐陽氏生長名門望族,又是長房長女,得祖母親自栽培撫養,進了宮又有自家太后姨母護著,這樣的經歷,換做了是我也免不得幾分傲氣的,可她究竟大家子裡出來的,驕橫有,卻也不傻,這樣明顯的欺君之罪,就算預備了什麼好的說辭,以陛下的性.子,既然被挑起了疑心與怒火,到了那裡恐怕也要先叱責她一番,再論其他。”
她嘆道,“當初何氏借了她的手,在平樂宮裡為難我,那一次她見機可是快得緊,姜順華到祈年殿哭訴不多久,陛下就被孫貴嬪攛掇著使阮文儀親去宣人便宣了個空!別看後來我拿此事進言叫她被降了位,實在是恰好遇見了安平王與廣陵王瞞了陛下為安平王庶女請封縣主,偏生被聶元生揭發,太后為了叫陛下不要問罪廣陵王,搶先說了孫貴嬪的不是,被我抓住了這個機會……說起來,這也是孫貴嬪平日裡沒少給歐陽氏挖坑的緣故!”
“可見歐陽氏為人驕縱傲慢卻並不傻,這一回她這麼做定然是要挑起陛下怒火的,我只奇怪她到底想做什麼?”
阿善想了一想道:“要說這回後宮伴駕的人裡頭,除了女郎,與歐陽氏有仇怨的自然就要數司御女,戴世婦從前與歐陽氏關係如何且不去說,但昨晚之事,可見戴世婦此後對歐陽氏也是要存下怨懟的,至於顏充華,這位充華娘娘素來怯言,奴婢老是要把她忘了,到這會,也沒看出來她什麼。”
“顏充華且不去管,單說司御女,聽何氏方才說了,她從前是內司宮女出身,卑賤不讓孫貴嬪,論寵愛在宮裡頭也不出名,比之何氏,那可是差得遠了,以歐陽氏的驕傲,又豈肯放下身段,不惜激怒陛下,來對付這麼個人?”牧碧微臉色微微陰沉道,“我思來想去,恐怕她還是要與我為難!”
說到這裡,牧碧微嘆了口氣,喃喃道,“方才正殿裡藉著先前說好的代陛下去探望何氏,躲開了這麼一會兒,也不知道是對是錯?”
阿善安慰道:“方才正殿裡的人都跟了去,顏充華也就罷了,可司御女那是說什麼也不肯給歐陽氏平息陛下怒火的機會的,憑歐陽氏如何花言巧語,司御女這回必要盡力,先前邵氏怎麼被趕出正殿,可見歐陽氏與她的身邊人也就那麼幾招,再者宮裡頭依附孫貴嬪的人多了,這回春狩,孫貴嬪其他人都沒派,只派了這司氏跟過來伺候,若她沒個幾分本事,孫貴嬪也未必會這樣抬舉她。”
牧碧微搖了搖頭:“歐陽氏到底是陛下的表姊,又是歐陽家的女郎,陛下再怎麼生氣,總也不能怎麼樣她,最多現在就趕她回鄴都去跟太后請罪,司御女雖然語言伶俐,但歐陽氏若一心激怒陛下,司御女可未必攔阻得了,歐陽氏不在這裡,雖然眼裡清淨了,可我與司御女,連著戴世婦恐怕還沒還都呢,就先要在太后跟前落個不是了!”說話之間,她眼神轉冷,沉聲道,“上一回,我進言叫她丟了昭訓之位的事情,太后看似揭過了,實則是因為要用到我,如今孫貴嬪已現頹勢,縱然還不至於立刻倒了,可太后也不是隻我一個人能用,若因為這一回的事情,對我生了不喜之心,即使如今陛下還寵著我,護我過了這一事,但將來怕也艱難了——再說,歐陽氏即使回了鄴都,但歐陽家家大業大,又姻親眾多,這些人裡隨駕的可不少,歐陽氏走了,這些人可沒走,她若存心要繼續做點什麼,照樣可以下手!”
“說起來,歐陽氏自己心胸也不夠。”阿善仔細思索片刻,沉聲道,“太后要用女郎分孫貴嬪之寵,這一點,未必會不告訴歐陽氏,可她卻因何氏挑唆,不顧大局一再與女郎為難!”
阿善緩緩道,“這等人,一時間氣急攻心,露了卒中之相彷彿也不足為怪——卒中與猝死,不過一步之間,莫如先坐實了此事,永絕後患……”
牧碧微已經搖頭:“堂堂歐陽家女郎,哪怕是暫時的凝華之位,也是尊貴非凡,她若當真死在這裡,太后必然會嚴查!再說,宮闈之事雖然不幹春狩,但宮妃歿於行宮究竟不吉,雷監、宣寧長公主這些人,比之你我在宮闈裡廝混的時間長了許多,可不是白混的!”
“但歐陽氏若不除,女郎實在危險……”阿善皺眉。
“如今也只能望孫貴嬪在春狩時沒有徹底被莫作司與太后壓制住,甚至有反敗為勝之相,如此太后心存顧慮,縱然歐陽氏哭訴告狀,為了大局也會對我按兵不動吧。”牧碧微吐了口氣,神色沉重道,“這也是那日我主動對何氏點明我已知道她暗中與孫貴嬪往來的緣故!鳥盡弓藏,嘿!”
說話間,兩人越走越深,已經到了黃櫨林的盡頭,接著的卻是一片冷杉,冷杉亦是經冬不凋的木種,只是冬日才過,新春未發,顯得顏色格外.陰暗,與已經發了許多新葉的黃櫨林雖然如今大抵都是綠色,卻一明一暗,層次鮮明。
牧碧微隨意看了眼不遠處的冷杉,正要吩咐阿善折上幾枝黃櫨就往回走,忽然心口無端的猛烈一跳!
她幼時就隨牧碧川一起習武,雖然算不得高明,身體卻遠較常人康健,別說如今這樣閒庭信步,就是狂奔之中保持悠長穩定的呼吸也不是什麼難事,似這樣突如其來的心悸卻是從未有過,牧碧微到嘴邊的話頓時停了一停,下意識的按住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