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天不助我 02
楚青流聽得明白,就要陪張元迴轉望海莊。張元笑道:“大可不必。你們照舊還向東去追索兇手,全然不用管我,我身邊不是還有兩個人麼?我到你師父墳上坐坐,流幾滴淚,是流給你們看的麼?咱們有真正交情在,不用講這些俗套。你放心,我不會怪你們不知禮,你們也不用怕我過於悲傷。”
瞿靈玓道:“師兄是不放心你的身子。”
張元道:“你們兩個儘管放心,只要蒼天對我張元還有那麼一點點看顧,我就不會死在宋境,我得回了夏國才死。要是死在這邊,元昊就算見了屍身,也必要起疑,我的家人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我已吩咐過他們,萬一我死在這邊,他們就得用蜜或是鹽把我的屍體護起來,帶到夏國去給元昊親眼看看,打掉他的疑心。眼下石溫不也在莊上麼?有他在,就更不會出錯了。”
瞿靈玓道:“張伯父,你也不要老想著死。你這背瘡眼下就有人能治。”說了徐晚村的醫技,又說他在沂山曾要留藥方卻被醉酒耽擱了。說道:“江陵離這裡也不過一千多里,咱們僱最好最好的快船,日夜趕路過去,用不上十天就能趕到。徐先生一伸手,包你藥到病除,你還能跟趙匡胤他們家鬥上幾十年。”
張元道:“聽起來,這徐先生必能治好我的病,咱們只要張口,他也不會不為我醫治。不過我絕不會去找他醫治,更不會求他醫治。”
楚青流道:“張先生,徐先生絕不是心機深遠的人,那天在半山寺席間,是他自己先說要留藥方的,沒人開口求他。他確實是喝到大醉,已無法提筆寫字了。”
張元搖頭道:“瞿兄既能把我那封鴿報拿出來在席上傳看,那就有求醫之意。這徐先生卻故作不知,你爹爹也就不好再提,難不成真要開口去求他麼?稍後又猜這鴿報上的字數我不管靈兒你出這個題目時有沒有求醫的心總之是再次提起我的事,姓徐的眼見再要推脫未免太不好看,他便說自己賭輸了就開方子。那他要是賭贏了呢?不就是不用開方子了麼?”
“我姓張的這條命不算什麼,卻也不能任由他徐先生拿來打賭玩耍。他是神醫,奈何我卻不怕死,他這神醫在我眼裡也就不值一文錢了。我只當世上壓根就沒有這個神醫在,能活幾天活幾天,這也就完了。”
瞿靈玓笑道:“好,咱們不求他,不求他你也能長命百歲。咱們說點別的,都說霸王自刎烏江,既說是江,就該是一條大水,這條江在哪裡?師兄跟我很想去看看。”
張元笑道:“你們這就是上了當了。要真有一條江在,我還會到廟裡去轉麼?這烏江鎮上,不單沒有江,連大河都沒有一條。當初取名烏江鎮,只怕也跟這虞美人節一樣,都是想當然隨口一說而已。”
“更有人說,項羽根本就不是死在烏江,而是死在三百多里外的東城。虞姬也不是死在垓下,而是死在陰陵,項羽割下虞姬的頭顱拴在腰間一路奔逃,直到最後一刻才掘坑埋了。”
瞿靈玓皺眉道:“你這故事不好聽,我情願相信虞姬死在了垓下,頭也沒被割下來。”
張元道:“你只想聽好的,不想聽叫人不高興的,這是小孩子脾性。我索性再說點掃興的,從垓下到這烏江,五百多里路,漢軍一路追殺,項羽是一路敗退,最後力盡而死。這才是當時的實情,既不曲折,也不離奇。”
“至於四面楚歌,帳中起舞別姬,臨了船工到來,項王執意不肯渡江諸般傳說,聽起來好聽又好玩,卻不過都是後人附會而已。帳中別姬一事最是雄美,卻也最不可信,為了不掃你們的興致,也就不多說了。”
“這附近有一條駐馬河,又叫止馬河,直通長江,據說就是當初項王不肯渡江的地方。只需聽這名兒,就知道也是個假的,不看也罷。”
“不過,項羽必定死在百里之內,這絕無可疑。不論項王最終到沒到過烏江鎮,他都是想從這裡過江的,僅此一點,這裡就值得一看。”
“除了那條止馬河,此地再也沒有什麼烏江。” 指指艙外江水說道:“只有這條長江,又叫楚江,才是項王想過而未過成的江。你看這江,不正由南向北流麼?江東父老,就是這條長江東面的父老,楚國的舊地。”
“項王如此才略,都不能得天下,我遠不能與項王相比,不能扳倒趙宋,不能恢復大周,也算不上無能恥辱。”
“賞玩古蹟,只須能有一二分依稀真實,此地就值得一看。項王死在百里之內,又確曾想在這裡過江,這就叫有一二分真實。”停了停,說道:“你們只要留神去聽,就能聽到空中有金戈殺伐之聲,人嘶馬叫聲,兵器相撞聲。”
瞿靈玓凝神聽了聽,說道:“我什麼都沒聽見,張伯父,怕是你耳鳴呢。”
張元道:“不是耳鳴。你們兩個經過的打鬥不少,卻沒上過戰場,未見過萬千人結陣廝殺,未見識過那般氣息,也就聽不出來。這種東西,若非親身經歷過,是感應不到的。”
這一大番話,雖說講的都是顛簸枉死,張元又身有大病,卻精神大漲,談興酣濃。瞿靈玓道:“張伯父,爹爹說過,沒藏颯乙是你的舊相識,又說其中過節頗多,卻沒有細說,這是怎麼回事?”
張元道:“你們也知道,我跟你吳昊叔父剛到興慶城的時候,也是毫無出路。你吳伯父四處鑽營,我就在街頭擺攤,測字算命,騙幾文錢財,也妄想借此闖點名望出來。這營生前後也幹了有一年多,就是在那段日子,我遇見了沒藏颯乙。”
“他那時只是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並不叫沒藏颯乙,叫沒藏水谷,他是在一條水谷邊上出生的,就起了這麼一個名字。他整日既不讀書,也不認真出力幫家裡做事,就這樣四處遊蕩。他到了我的卦攤上,問東問西的,事事都要打聽,我是個失意的人,有人肯跟我說話,自然很是高興。那個時候,我心中滿都是鬱氣這時何嘗又不是滿腹鬱氣?說的全都是罵天、罵地、罵人、罵世的話,他很是愛聽,每每接說一句,也很投我的脾性。”
楚青流道:“張先生,他這麼做,可算得上是迎合你麼?”
張元搖頭道:“他那個年紀,就怕還不知道何為迎合,我一個失意的街頭卦客,有什麼好迎合的?只能說他也是有感而發。沒藏氏是夏國大族,數百年來權勢相遞不絕,但族中卻也有許多窮苦人,沒藏颯乙這一支,恰恰就是窮苦人。他為了找尋出路,早早就投到了沒藏訛旁家裡,做了一個小廝。沒藏訛旁那時還沒有如今這般權位,總也是有勢力的人,門下怎能少了鑽營覓利的人?沒藏颯乙一個小孩子,智識本領都難與成人相比論,又加上他那時雖說還沒有本領,內心實在是桀驁不過,難以真心逢迎別人,也就很難出頭。沒有本領能耐,卻又心高志大,這些人從不少見,但卻要以沒藏水谷為第一。”
瞿靈玓笑道:“看來就算是溜鬚拍馬,也很不容易,不是人人都能幹的。”
張元道:“我跟他發牢騷說大話,講古說今,很是投契,也借了身邊的閒書給他看,彼此也算是忘年交了。那些書,他倒也全都看了,看完了轉臉就罵,說書中說的全都是騙人的鬼話。我後來有了進身之階,收了卦攤,事務多了,他年紀漸長,來往卻還沒有斷,只是見得少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