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嶺峰上。
這些軍兵亂箭又怎能傷得了盧子牛、藺一方與那名通譯?三人兩把刀、一柄劍撥打羽箭,分頭衝向張元、拓撥元昊與沒藏訛旁。
眾近衛紛紛棄了弓箭,揮舞彎刀拼死衝上。三人砍翻數名衛兵,眼看就能衝到拓撥元昊身前,嵬名顯勝身披明黃袈裟,穩步走入場中,不論眼前是長劍短劍,直刀彎刀,他都昂首不避。這種敢死之人,盧子牛、藺一方都還是從所未見,兩人急急收住手中兵器。盧子牛更是說道:“大和尚,你是方外高人,犯不著管這件俗事,請你退開 。”
嵬名顯勝緩緩說道:“所謂方外,也不過只是個說法。在這紅塵境內,又哪裡真有什麼方外世外?我是党項人,諸位是南邊宋人,可不全都是人麼?諸位施主,你們能聽我說幾句話麼? ”
盧子牛道:“大師,世上有許多事,都不是言語所能了結的。人都說佛祖說法,頑石全都點頭,這不過是個傳說,有誰親眼見來?不過,有話你還是請說。”
嵬名顯勝說道:“諸位前來此處,所謀之事,我全都知道了。皇帝陛下此前並不知道有人留在山裡,沒藏太師也已親口說過其中全是誤會。只須會聽話、會料事的人都不難知道,山中諸位朋友南返故鄉已是確然無疑之事。張太師提議此事緩行,從長計議,也是事理之常。”
“諸位堅執己論不放,必定要陛下這就當場下旨放人,不容有絲毫妥協,這也是事理之常。”
藺一方道:“只能是一方對,一方錯,怎還能全都是事理之常?看來大師說話,卻也沒有多少高明之處。”
盧子牛說道:“雙方所執既然都是事理之常,那這事該如何了結?”
圍寺本為要引調沒藏颯乙這隻猛虎,信報發出後,這人卻久等不來,兩位首領雖說面上鎮定,心中卻急躁異常。調虎不至,能多拖上一刻就好上一刻,這才會跟這僧人多話,否則早就伸手拿過來了。若能先下手擒下拓撥元昊,以他為質,交換山中關押的人,那才是一大快事。
嵬名顯勝道:“怎樣了結此事,這還要我多說麼?依我看,雙方不如就此罷手,諸位施主就此迴轉宋境。我適才急急作了卜算,這些北上學武的朋友,都能迴轉故土。”
藺一方道:“這些人中,已有十餘人被你們折磨死了,能回故土的,也只有魂靈了。可見你的卜術就算高明,也很有限。”
嵬名顯勝道:“這世上誰人不死?這個煩惱世界又有什麼好留戀的?早離紅塵,就是早入輪迴,最終也好早脫輪迴,解脫涅槃。”
藺一方道:“大和尚,你說的這些話,你自己信麼?反正我是半點都不信。舌燦蓮花卻無人肯信,這又有什麼用?”
沒藏訛旁轉身向禁衛軍兵說道:“吹急報!再吹急報!”事起之後,急報一直都在吹,未曾停過。嵬名顯勝出來說話,衛兵震於他上人國師的身分,又心敬他坦然迎刀劍而上的這份膽氣定力,這才暫停吹號。這時得了號令,便又吹起號角來。
嵬名顯勝轉身向沒藏訛旁說道:“太師,讓他們先停停吧。吹了這麼多時候,該聽見的也早該聽見,該來的話,也快要到了,停停吧。”沒藏訛旁揮手叫停衛兵,說道:“上人說得很是,我這也是急暈了頭,沒想到這一層。”
嵬名顯勝向眾人說道:“各位施主,大夏國皇帝陛下行事最是公正無私,既然知道了這件事,必定會妥善處置,我以這條命作擔保。”
盧子牛道:“大師,你只說‘妥善處置’,怎樣妥善處置?你連擔保人質安然無事的話都不敢說,可見你自己也心虛得很。你說出話來自己都不肯信,別人又怎麼會信?這事你不要管了,讓咱們自己了結吧,請你讓開。”
嵬名顯勝道:“我不讓開。”
藺一方道:“上人,你這種作法,可就是地痞無賴的作派了。那還得是最最為人不齒的下三濫才會這麼幹,只要稍微顧惜點臉面,就是無賴也不會這樣幹。你妄圖拖延時刻等待救兵,這點心思誰不知道?請你讓開。”
嵬名顯勝說道:“我不讓開,我就不讓開。”這個年老高僧這時說話竟與孩童差不了多少,聽來卻不覺得可笑,唯有可憐。
藺一方揚揚手中輕刀,說道:“你再不讓開,我可就要得罪了,我不能任由你胡攪蠻纏,拖延時刻。”
嵬名顯勝道:“你也用不著說得罪,你來殺我好了。這場事本就因我而起,那就由我而滅。陛下若不到這峰上來,又怎會出這個事?你殺了我吧。”
藺一方道:“好,你不肯讓開,我就殺了你。”手中輕刀動了幾動,卻終究下不去手。向盧子牛道:“盧兄,還是你來吧,我膽氣太差。”盧子牛也很是遲疑,腳步正在似動未動,樹叢中猛地跳出一個人來。
這人衣飾也並無特異之處,只是臉孔用青巾矇住,只餘雙目額頭。這人來到場中,說道:“和尚,你也不用拿不怕死來嚇人,不是沒人能殺你。告訴你,我的兒子兄弟,全都來你們大夏國學騎射,也全都叫你們折磨死了。我這把年歲,活著還有什麼意味?被人家戳脊梁骨麼?我成天都活在無間地獄中,也不怕死後再下無間地獄。”
說著抬手就是一刀,直紮在嵬名顯勝心口,抖手收回刀,這人不閃不退,任由嵬名顯勝熱血濺了自己一臉一身。這人眼看嵬名顯勝屍身栽倒,說道:“你好歹還得了個全屍,可憐我兄弟,我兒子都是怎麼死的,我卻還不知道,我走了。”轉身向山道走去。
這人走出有約十來步,寺內四僧也已衝出,搬運嵬名顯勝屍身。一個年小的沙彌低聲哭泣,年長三僧卻平靜不悲,似乎人死真的只不過是歸去而已。
蒙面人正要沒入草叢,從他身側無端伸出一隻手來,牢牢捉定他後心,提著他往寺前空場行去。離空場還有十餘步,那人手腕一振,蒙面人便如一隻離手的飛鏢袖箭,手腳舞動著飛向當場。
落地的當口,這人還掙扎著試圖運用身法化解勁力,奈何全都是徒勞無用,這人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掌按牢,臉孔向下死死撞在地上,正對這嵬名顯勝留下的那汪小小血泊,濺起幾點溼溼血泥。泥點尚未落下,那人已不再動彈,顯是死了。
沒藏颯乙越過地上屍體,來到拓撥元昊身前,躬身行禮,說道:“陛下,你還有大事要料理,請帶二位太師進寺去吧,這點事,交給我來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