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青流將諸般物事收起,取下棚柱上掛的包裹開啟,解開兩層油布,露出幾大包銀兩,一套衣裳,除了不見冠戴,自鞋襪至於衣帶一樣不少。衣服有六七成新,洗滌乾淨,摺疊整齊,抖開來看時,原來是一身頭陀裝束。
楚青流身上泥汙不堪,再加上前胸有那一大口汙血,一身衣裳實在不好再穿,微一遲疑,便脫掉舊衣,換上頭陀裝束。將那根大帶與諸般物件也圍在腰中。至於自己為何先要改裝了再去妙乙觀,改裝之後會當如何,他心中並無準定主張。
稍後到了妙乙觀,是報名楚青流堂堂正正求見,還是報個張三、胡六的假名暗暗踏訪,更是全然無數。只覺得改裝一番也未嘗無可,既然未嘗不可,那就改裝,不管穿何種衣裳,我楚青流都還是楚青流。
這身頭陀裝只稍微肥大些,也還合身。楚青流扎妥衣帶,活動活動手腳,只覺並無掛礙,伸手去袖袋中掏摸,卻摸出一根絲帶來。
這絲帶一面暗紅,一面深黑,中間似乎另有軟鋼一類的夾層。紅的一面,繡了九個佛門黑色的萬字元,黑的一面,綉了五個紅色裸女。帶子扁窄,五女便都呈躺臥狀,雖說無床無榻,姿態也各各不同,卻是一般的靈動誘惑。
楚青流識得這是髮帶,便將髮髻散開,放頭髮披垂至肩,將髮帶圍於額上,在腦後束緊打結。自然是萬字元的一面朝外,裸女向裡,心中卻隱約為不敢令裸女朝外為憾。
忙亂到這個時候,外面已有第二遍雞鳴。楚青流撕下一塊舊衣,化開地上汙血,在壁上寫了八個字:損毀果樹照價補賠。將舊衣連同抄出的銀兩用油布包好,來到果園中掘坑掩埋。回來時,順手取了那把腰刀。
處置已畢,眼見再無不妥,便將地下屍身用油布包了,抱上馬背。挎起腰刀,牽馬出了窩棚上路,這時雨也住了,天色已微明。
楚青流怕遇見行人,不敢遠走。行出二三里地,尋個荒僻地方,將屍身埋了,也不起什麼墳頭。裝起一大一小兩顆獠牙,大牙露於唇外,小牙要張口說話才能見到。口裡含了腮托,頂起半邊臉頰,連說話竟也變了音調,最後再將面色塗成病黃,雙眉染成火紅顏色。到了妙乙觀,勢必要有一番耽擱,若弄的過於繁複,反倒難於掌控,易於出錯。對雨夜裡這個無名兇人,他也不知道該不該感念,嘆息一番,打馬前行。
他袋中有了金銀,登時闊綽,行事便也與昨日大有不同。當下便以身下那匹馬作價,僱了一個知悉根底的人領路,於路不時說些閒話查探。一路上果真未遇見有什麼香客,卻也未見到有關卡,想來是法會日期已過,已無須再設卡隔離外人。妙真道本屬道家隱宗,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遠,故而築觀于衡山最最僻遠難行之處,每年也只辦南嶽大帝聖誕那一天法會。尋常日子,不接待俗人進香,更不接辦道場法事,全賴道觀的產業過活。
直來到妙乙觀所處那座山峰下,帶路之人遙指山頭,問道:“客人,這峰頭上就是妙乙觀,還要我領你到山門前麼?”
楚青流笑道:“那倒不必。”下了馬,說道:“這馬是你的了,幹你的去吧。”那人上馬,歡喜而去。
妙乙觀始建於晉太寧二年(324年),由開山祖師皓真道長隻手獨創,至今已近七百年。皓真道長是位乾道,但開創之初,妙乙觀即乾道坤道兼收,皓真道長更留有明訓,不論乾道坤道,只需道法高深,才能服眾,便可出任觀主,執掌觀務。數百年來,諸位修道之士也都秉承先人遺訓,公心推舉,有過乾道做觀主,也有過坤道做觀主。現任觀主無視道長及前任觀主看山道長,便都是坤道,坤道執掌觀務已過八十年,實為未有之盛。
修為到了皓真道長那等地步,已是神仙真人,胸懷空闊,早已掃除乾坤男女之別,是以他傳道之初,擇徒並不分男女,只看悟性發心。
但畢竟人生於世,若一味的縱情任意,未免就要招來俗人譏議,也不利弘揚道法。皓真祖師便又立下規矩,乾道坤道可共處一個峰頭,卻要分立乾坤兩座道院,男女析居。兩院各設男女監院一人,處置日常俗務。乾道院在東邊,就叫東院,坤道院在西北,就叫西院。兩院交接處,另立一座講經院,觀主高道按時解說道經道法,屆時黃冠女冠集會聽講,只是男女分座,中間隔有一排矮松而已。
創出此等規範,實非皓真道長心中所願,只是礙於世態人情,卻又不得不然。妙乙觀上上下下數百年來倒也能體察祖師遺意,切實奉行,故此能在大江以南享有盛名,至於武功醫藥,都還在其次。
兩處道院加上一座講經院,三院連綿,氣勢宏偉。楚青流邊打量,邊尋思,不覺已來到山門跟前。
門前空場上,一個老道人正帶了幾個小道童在收拾落葉。楚青流上前行禮,自言法名如真,從天南大理國來,意欲北遊宋境,聽聞無視道長法術深湛,特意上山拜訪請益。若再能借一角俗客客房遮風避露,存身安坐過上幾天,更是莫大的恩德,日後起行時,必定會依禮奉上香火銀錢。
老道人耐心聽完,隨即閉目沉吟,似乎很是為難。良久,喚過一個小道童,命他去叫知客道人。
楚青流見狀,也拿過一把竹掃帚,跟隨眾道童掃除。他樣貌古怪,道童或是畏懼,或是厭惡,也有輕輕嬉笑的,楚青流渾如不知,認真做活。
稍時知客到來,這人三十不到年紀,目光沉穩銳利,邊聽老道人解說,邊看楚青流乾活,尚未聽完,便不斷搖頭。楚青流忙放下掃帚,取出懷中那本怪字書本來遞給知客(金葉子自然早已收到了別處),說道:“這書是我從大理舊書鋪裡買來得,據鋪主人說,是一本佛經,我才學淺薄,一字不識。無視道長通曉天竺印度文字,曾將《南華真經》譯成梵文,還請二位道長多多成全,讓我見上觀主一面,請教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