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的一愣,意外的同時竟然還夾帶了些失望的表情,看看我放在寫字檯上的求職信,疑惑不解地問:“你爸爸?他求職怎麼你來呀?”
我不動聲色,說:“你們如果需要他這樣的人,可以通知他過來面試一下。如果你們現在定不了,那信上有電話,以後你們可以打電話找他。”
那女的連信封都沒有開啟,問我:“你在哪兒工作?”
我說:“我還在礦業大學上學呢,今年畢業。”
“是嗎,你學什麼的?”
我沒說我的專業,冷笑著反問:“你們開礦山嗎?開煤窯嗎?”我說,“我可以幫你們挖煤去。”
那女的沒笑,口氣又恢復了一本正經的官腔,說:“那就這樣吧,我們看一下,如果需要的話,我們會通知你父親的。”
這是送客的意思,我馬上站起來,說了聲謝謝就出了門,臨出門前那女的又叫住了我。
“你叫什麼來著?啊,楊瑞。”那女的一雙略帶凶相的鳳眼盯著我,說,“沒準兒,以後什麼時候我會找個地方,真的開個小煤窯去。”
後來我知道,這女的不僅是鍾國慶的妹妹,還是國寧公司的副總經理,名叫鍾寧。接下來事情的發展就有點像故事了,幾天後我父親居然真的接到電話叫他到國寧公司去面試。面試簡單得近似於走過場,然後他就被正式聘為國寧大廈籌建處副主任,讓他隨便什麼時候報到上班都行!他原來的總公司不同意他去私營企業任職,他索性就申請提前退了休,無官一身輕地下了海,又回到了和他廝守了三十多年的工廠。國寧公司給他開的工資每月三千,他拿著這份大大高於期望值的報酬,開始興高采烈地,積極負責地,動手拆毀那座由他一磚一瓦蓋起來的工廠。
這下劉明浩可以吹牛了,他說:楊廠長,您怎麼謝我,這主意可是我出的。我爸說:我的能力、資歷,擺在那兒,我能把這麼個大廠管起來,幹什麼不行!劉明浩說:咱廠子不是讓您給管殘廢了嗎。這是我在人家鍾總那兒給您墊了好多話,我跟他們一直有生意,不信您問楊瑞。我爸說:好,說吧,怎麼謝你?劉明浩咧嘴笑:大恩不謝,您記著就行了,將來國寧大廈工程上要訂什麼材料,跟我支應一聲,給我個效力的機會。我爸說我才去還沒站穩呢你別給我找這麻煩。劉明浩只是笑,笑完了衝我爸拱手:到時候再說,到時候再說。
其實我爸並不知道,或者他什麼都知道但嘴上不說,國寧公司能用我爸,完全是因為我。劉明浩心裡有數,他後來不止一次地衝我感嘆過:都說女孩兒靠臉盤兒就能掙錢,現在我長見識了,男孩兒的臉盤兒也照樣能掙錢。他說這話時我已經從北京礦業大學礦山機械專業畢了業,並且也和我爸一樣,被國寧公司招聘,到他們的供應公司擔任了專案經理,月薪八千。劉明浩說:過去講究郎才女貌,你知道現在講究什麼?我問:什麼?他說:現在流行的是,郎貌女財!我笑了,說:操,你丫長得太難看,所以你忌妒。
就這麼著,沒人介紹、沒人明說,我和國寧公司的女老闆鍾寧,談上戀愛了。鍾寧有錢、對人熱情率直,這是她的長處。短處是脾氣火爆、任性。她發脾氣的時候,連鍾國慶,她的比她大了十多歲幾乎像她老爸一樣的哥哥,也拿她沒轍。
好在鍾寧比較喜歡在公司裡管人管事,每天都給自己找一大堆事做,從早到晚忙著見客戶、接電話、參加各種談判和各種應酬、接受部下的請示等等,樂此不疲。說好聽點兒,屬於事業心比較強的那種,說難聽點兒,是比較喜歡出風頭,喜歡發號施令,喜歡聽別人恭維,喜歡看別人在她面前唯唯諾諾,她因此而有樂趣,而有快感。不過,這在無形中倒解放了我。自從和鍾寧上過床以後,我在她身上好不容易發掘出來的那一點新鮮感很快就淡了,她不整天婆婆媽媽地纏著我,只會讓我感到輕鬆。最煩的倒是我爸,見了我就問:和鍾寧處得怎麼樣啦,你對人家可得好點兒,在公司當著同事得尊重人家,公是公私是私,你懂規矩她絕不會小看了你,知道嗎!你可別再和你過去那些女朋友來來往往啦,不合適。你既然和鍾寧定了就得專一,這是做人最起碼的,知道嗎!
我說:知道!
我挺看不上我爸這樣的,雖然我可以對鍾寧好點兒,也可以公私分明中規中矩,不去拈花惹草我也不是完全做不到,我是討厭我爸那口氣那表情,讓人覺得特勢利特沒勁兒,有股子好不容易攀上一個高枝就戰戰兢兢怕掉下來的小市民氣。雖然我也知道我爸在國寧大廈籌建處工作特認真特負責,天天在工地上風吹日曬,比前幾年在國有企業當官的時候幹勁兒大多了。我也知道,我爸從沒為他自己的事找過鍾家兄妹,他骨子裡還有那麼一點國家幹部的清高和自尊。他對我的關於千萬把鍾寧伺候好的那些教導,也只是父子之間關起門來的體己話,不宜與外人道。這是他骨子裡的另一種東西,我瞭解我爸。
畢竟,我爸從一個下崗待分的幹部變成了月薪三千的副總;我大學剛畢業看上去還是一個毛頭小夥子卻一下子當上了集團供應部的專案經理——供應部負責集團所屬各公司的大宗物資裝置的選型採購和進貨工作,這個部的專案經理當然是個肥缺。雖然集團對供應部的專案經理管得很嚴,一旦發現暗中收回扣的苗頭立即除名,但同時對這些人實行高薪養廉,專案經理除了每人配備一部諾基亞和一部桑塔納之外,另有月薪八千。而且一天到晚老有客戶請吃飯,每個月個人的飯錢算是基本省下了。談生意就得吃飯,這個公司允許。那一陣兒北京興吃鮑魚,好幾百甚至上千元一個的鮑魚我都吃頂了,吃得整天只想喝粥就鹹菜。我知道,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鍾寧。
我剛到供應部的時候,分給我做的專案並不多,部裡的頭頭也知道我和鍾寧的關係,也就情當養著我。我每天沒事就找幾個朋友泡酒吧打保齡,和他們領來的女孩兒聊天。有不少女孩兒喜歡我,總約我出去玩兒。對這些女孩兒我總是若即若離淺嘗輒止,輕易不和她們上床,一來怕被誰纏上沒完沒了鬧出去被鍾寧知道,二來我那時眼光高了也確實沒有看得上的。
劉明浩也給我介紹過幾個女孩兒,開頭都是跟我吹噓如何如何漂亮,可等我一見著人沒有一個不失望的,越吹得玄乎越讓人跌破眼鏡。我老損劉明浩:老劉你見著過漂亮的嗎?劉明浩說:別的不敢吹牛,漂亮姑娘見得太多了。我說:電影裡?哎你知道嗎,現在又出了個章子怡,挺純的。劉明浩順竿就上:咳,章子怡呀……我用話打斷他:熟!劉明浩笑道:那倒不是,不過我還真認識一個人,跟章子怡長得那叫一個像,比章子怡還純呢,不騙你!我斜眼看著他,一點都不信,但還是忍不住問:在哪兒呢,誰呀?劉明浩說:就在京師體校跆拳道俱樂部!
劉明浩最近參加了一個跆拳道訓練班,一是為了趕時髦,二是為了減肥。劉明浩說:“楊瑞,你還不練練跆拳道去,就你這身材,這肌肉,半年就能練到藍帶級的水平。你練練就知道了,真的挺有意思的。”
我笑笑,問:“你說那女孩,真那麼漂亮?”
劉明浩不笑,說:“操,絕對是個處女,錯了管換,行了吧?”
我說:“漂亮女孩練跆拳道,那不毀了嗎?”
劉明浩說:“她不是練跆拳道的,她是道館的雜工。”
噢,雜工?
處女,雜工,長得像章子怡一樣的女孩……不知為什麼,這幾個東西加在一起,真的讓我有了一種要看個究竟的渴望。第二天我和劉明浩一起吃中午飯,一人喝了一小瓶紅星牌二鍋頭,都有點臉紅耳熱,一個賽一個的話多。飯後,藉著酒勁兒和被酒勁兒擴張起來的一種遊戲心理,我跟著劉明浩去了京師跆拳道俱樂部,報了名。
京師跆拳道俱樂部是京師業餘體校自辦的三產,用了體校的場子,那場子比我想象的不知要破舊多少倍。兩天以後,就在那幢簡陋得像個大倉庫一樣的訓練廳裡,我見到了我後來發誓與之生死相愛的女孩兒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