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的春天,要比中原遲到許多。時令已經到了三月末,杏花卻依舊未開,楊柳枝頭,綠意也只是隱隱約約。倒是商隊的駝鈴聲,從二月中旬開始,就已經“叮叮噹噹”地響徹了原野。
去年春天娑葛發動叛亂,先聯合突厥人攻破了碎葉,又沿著拔渙河一路南下,所過之處,燒殺搶劫,無惡不作,各國商販們自然也不敢拿性命去賭,亂軍單單會放過自己。整個西域,自然商販絕跡。
而今年,聽說娑葛已經被殺了,大唐重設安西大都護府,統轄疏勒、碎葉、于闐、龜茲四鎮。訊息靈通的各國商販們,自然又趕著駱駝,彙整合隊,踏上了前往長安的絲綢古道。
絲綢古道,在西域其實一共有三條。最短的一條,便是中線。這條道路,從葛邏嶺山口進入大唐地界,先到疏勒換了通關文書,然後沿著赤河北岸一路向東,走三河口、穿渠黎一路抵達蒲長海,再從蒲長海出發直奔敦煌。
過了敦煌,商販們就徹底可以放心了。沿途非但盜匪絕跡,各路中原的商號,也能“接下”商販們手中的大部分貨物,讓他們賺個盆滿缽圓。
以往各國商販前往長安,九成以上都喜歡走中線。雖然路上的關卡多了一些,可勝在安全便捷。而今年,卻有兩成嗅覺最靈敏的商販,選擇了北線。也就是進入疏勒之後,先去碎葉轉上一大圈兒,然後再返回渠黎,繼續向東。
原因很簡單,短短一個冬天,碎葉城裡,居然憑空出現了一種叫作毛料的貨物。穿起來沒有絲綢那麼舒服,卻比葛布柔軟,比麻布舒適,還不帶任何怪味兒。做成衣服之後,也特別有型。並且此物顏色花樣極多,從玫瑰紅,太陽黃、柳葉綠直到石榴紫,只要商販們以前在別處見過的綢緞顏色,碎葉城的工匠,幾乎全都能染得出來!
商販都是無利不起早的物種,沒有足夠的好處,才不會多向北兜上千裡的大圈子。從碎葉城買了毛料,不光可以去中原賣,沿途所有部落,都能成為他們的銷售目標,也許根本不用走到沙洲,就已經賺回了本錢,剩下的,無論在中原賣到什麼價格,都是純賺。
而中原百姓手頭寬裕,以前又沒見過毛料,肯出的價格理應更高。即便中原百姓因為不喜歡羊毛紮在身上的感覺,導致貨物“壓”在手裡。毛料分量輕,又不會爛掉,入秋後,商販將它與中原貨物一起運回大食去賣,照樣不耽誤賺錢!
“賺錢是小事,關鍵是,咱們需要仔細看一看,這條商路有沒有可能走得長。”作為一個德高望重的商隊首領,奧德雷沙巴憑藉的可不止是嗅覺靈敏。走在路上,就向身邊的幾名年青頭目低聲交代,“如果新的碎葉城主,能坐得穩。咱們甚至可以分成兩隊,一隊帶著貨物繼續前往長安,另外一隊,則帶著毛料原路返回疾陵。如此,大夥以後就多了一份唐貨,還少走了一大半路程。”
“新城主能如此迅速地殺掉娑葛,應該能坐得穩吧?”
“路的確可以少走一大半兒。可如果只是跑單程,好像也不是很合算。碎葉城就那麼大一點兒,咱們貨肯定賣不出去多少。”
“關鍵是,碎葉城到底能提供多少毛料?如果一年總計才產幾千匹,咱們未必能買得到現貨。那就不值得跑了!”
“新城主會打仗,是一回事。能不能坐得穩,是另外一回事。大唐不比別處。別處城主全憑實力,在大唐,皇帝可是隨便下一道命令,就能讓他放棄碎葉,率部返回長安!”
……
幾名年青的商販頭目,來自不同的家族,憑藉各自的人生經驗,在旁邊七嘴八舌地回應。其中絕大多數,都覺得此番前去碎葉,大夥只是順路賺一票快錢,不指望還能收穫更多。
西域太亂了,近二十多年來,基本上沒怎麼消停過。突厥人,吐蕃人,大食人,都想將這片土地納入自己的掌控之下,進而掌控絲綢之路上最關鍵的一段,從中攫取龐大的稅收。而一些原本臣服於大唐的當地部族,也在大食、突厥或者吐蕃的支援下,紛紛做起了化族為國的美夢。在這種情況下,某座城池忽然換了主人,或者忽然消亡,實在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所以,娑葛只做了幾個月碎葉城的主人,就身首異處,沒人會感覺奇怪。同樣,新的碎葉城掌控者被大唐皇帝調走,或者死於某次部族叛亂,也很正常。而生意人,追求的不止是高額利潤,同時也追求最大的安全保障。一個頻繁更換主人的地區,即便能提供再高額的收益,也不應該被大夥當做長久經營目標。
“所以,咱們這次才需要看得仔細一些!唐人有句老話,聽別人說一百遍,不如自己親眼去看一遍。咱們總得先看過,才能決定接下來怎麼走。”明明聽出一部分年輕頭目話語裡的反對之意,商隊頭領奧德雷沙巴也不懊惱,只是又笑著丟下了幾句話,就閉上了眼睛,將身體縮在駱駝的雙峰之間假寐。
幾個持懷疑意見的年青商販頭目互相看了看,停止了議論,然而,每個人都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明顯的不服氣。
行走絲綢之路的商隊,通常都不是屬於一家一姓的。而是由許多家方向相同,目的地相差也不太遠的商號,自發形成的聯盟。商隊的首領,通常也不是由官方任命,而是群體中幾個實力最強的商號,聯手推舉。
所以,奧德雷沙巴這個頭領,權力非常有限。遇到需要做重大決定之時,比如臨時更改路線和目的地這種情況,都只能靠說服大夥跟隨自己,而不是強行命令。很顯然,在繞路前往碎葉這件事上,奧德雷沙巴對大夥的說服不是很成功,雖然讓大夥同意跟他一起去繞路。隊伍中有好幾個實力雄厚的年輕頭目,卻不像他一樣,對此行寄予除太高的期待。
曠野裡的春風乍暖還寒,隊伍中的氣氛也有些冷。一些年長,實力卻只能算一般的老商販,看向奧德雷沙巴目光裡,忽然充滿了同情。而一些剛剛被家人送入商隊歷練的純粹學徒,則不知道應該相信哪一方的判斷,神不守舍地東張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