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如墨,天空中彤雲密佈,曠野裡,北風的聲音大得宛若牛吼。
葉支城一年四季中最痛苦的日子已經來臨,白晝短得只剩下了四個時辰。太陽一落山,氣溫立刻變得滴水成冰。而寒風卻總是將雪沫子和冰渣,從碎葉川和熱海表面吹起,紛紛揚揚撒入城中。將空氣中的最後一點兒而熱量帶走,將城內所有建築,都變成一座座冰雕。
比天氣更冷的是人心。自打撤入葉支城內以來,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裡,已經有超過三百人被處死。其中一小半兒是逃兵,而一大半兒,則是十姓可汗娑葛麾下的長老、將領和二者麾下的鐵桿親信。
雖然其中有幾個長老和將領,有可能是被冤枉的。但是,果斷且血腥的殺戮,卻成功地將所有叛亂都掐死在萌芽狀態。迄今為止,娑葛的地位依舊固若金湯。雖然他在夏天出兵之時,向族人們承諾要在龜茲城內過冬。而現在,大夥非但又退回了熱海之畔,並且連碎葉城也丟給了那支忽然冒出來的唐軍。
那支唐軍的主將很陰險,最近十多天來,總是派遣斥候,悄悄地朝城裡射箭書。勸說長老和將領們,殺死娑葛向大唐投誠,避免全族盡滅之禍。
不像原來大唐官方的文告,總是讓人讀得滿頭霧水。這些箭書上的文字通俗易懂,並且都配有非常誇張,卻又極為生動的圖畫,讓即便不識字的人撿到,也能看懂。然而,這些箭書所起到的作用,卻微乎其微。除了讓十姓可汗娑葛很生氣之外,在城內根本沒翻起多少浪花。
有勇氣和有實力,背叛娑葛的長老和將領們,早已經被娑葛搶先一步幹掉了。剩下的要麼是他的鐵桿嫡系,要麼手頭直系部曲只有區區幾百人的弱枝,有心無力。而娑葛,懂得也不僅僅是殺戮。血腥清洗了潛在了政敵之後,他立刻將全部抄掠所得,盡數分給了支持者們,自己幾乎毫釐未留。
這個慷慨的舉動,為他挽回了不少人心。三天前,族中最後的幾名長老和將領,在祭司夜摩的帶領下,歃血盟誓。突騎施人不會像突厥人那樣沒出息,謀害自己的可汗,以換取大唐皇帝的寬恕。他們將血戰到底,直到最後一個男人倒下!
“那也得有足夠的糧食才行啊。否則,不用血戰,大夥全都得餓死在城裡。”小箭莫賀將頭縮在羊皮得勒裡,小聲嘀咕著走上城牆,心中充滿絕望與無奈。(注:皮得勒,毛朝外的皮大衣。)
他身後,是他自己本部的十名弟兄,一個個也穿著滿是油汙的羊皮得勒,體形臃腫,行動遲緩。每個人臉上,都生滿了凍瘡。耳廓、後頸等處,還緩緩滲著黃水,很快,就將皮得勒的帽子,潤得又溼又冷。然而,他們卻誰都不敢將腳步停下,更不敢躲進敵樓內偷懶。
上一支畏寒沒去巡邏的隊伍,已經被娑葛下令集體斬首。屍體被丟進了碎葉川的冰窟窿裡餵魚,腦袋用繩子拴著掛在了城牆垛口處。在寒風和溼氣的互動作用下,那些死不瞑目的頭顱,很快就被凍城了一隻只大冰坨。誰也看不清死者的模樣,但冰坨卻能儲存三個多月不融化,而隨著死亡被娑葛強行塞入大夥心中的恐懼,也是一模一樣。
“莫賀,莫賀小箭,有動靜,在城外!”身後的一名弟兄忽然將身體向前傾斜,啞著嗓子低聲彙報,“左前邊,左前邊城外的雪地裡頭。”
“你說什麼?”,莫賀嚇得身體一哆嗦,差點兒摔倒。隨即迅速下蹲,一隻手扶著城牆垛口,另外一隻手哆哆嗦嗦從懷裡往外掏示警專用的牛角號。然而,牛角號掏到一半兒,他那雙生滿了凍瘡的手,卻卡在了皮得勒裡。
示警很容易,只要他把牛角號拿出來吹響就行了。住在附近暖和屋子裡的大箭耶達,聽到第一聲牛角號之後,立刻會以牛角號做出回應。並且將警訊一級級傳到州衙,傳入娑葛的耳朵。但是,萬一全城的人都被吵醒之後,野外卻沒有敵軍,問責下來,他的腦袋,恐怕就會跟城牆上掛著那些腦袋做伴了!
積累了一肚子邪火無處發洩的娑葛,才不會管一個小箭發出了錯誤警訓,究竟是無心之失,還是有意戲弄於他。他只會讓惹他生氣的人付出最大的代價。
“尼克,你可聽清楚了,別瞎說!這種凍死狗熊的天氣,誰會深更半夜在城外?”其他幾名弟兄,也紛紛蹲在莫賀身旁。一邊提防遭到冷箭襲擊,一邊七嘴八舌地向最初示警的同伴提醒。
“就,就在左前方,城外,是踩雪的聲音。我肯定沒聽錯。我耳朵一向好使!”先前向小箭莫賀示警的突騎施小兵尼克慘白著臉,啞著嗓子回應。“並且不止一聲。”
“現在呢,你再聽聽!”小箭莫賀將信將疑,把帶著體溫的牛角號掏出來,握在手裡,同時低聲吩咐。
“嗯!”被喚尼克的小兵低聲答應,隨即,將皮得勒的帽子摘下來,豎著紅腫的耳朵,緩緩轉頭。
這回,足足聽了三十個呼吸時間,他卻沒聽到任何新動靜。不得不又將頭低下,紅著臉解釋,“莫賀,沒動靜了。估計是偷偷往城裡射箭書的唐軍斥候,發現咱們注意到他,自己搶先一步跑掉了!”
“在哪?你說的異常動靜從哪來的?你站起來,指給我看!”小箭莫賀鬆了一口氣,將牛角號迅速塞回皮得勒下,沉聲吩咐。
“這邊,這邊!”尼克的臉色頓時也不像先前那麼蒼白了,站起來,躬著身體,帶領同們在城頭上朝距離聲音來源處最近的位置走去。“就這,城外!”
最近總是有唐軍的斥候偷偷往城裡射箭書,但負責巡夜計程車兵,卻很少發現他們,更沒機會跟他們交手。夜色太黑,雙方都無法保證羽箭的準頭。並且唐軍的斥候,腳下踩著兩片長長的木板,被發現後,只要將手裡木矛朝地上一撐,就能在冰雪上滑行如飛。根本不會給城頭上的巡夜士兵,留下射第二箭的時間。
“該死的唐人!”小箭莫賀嘴裡罵了一句,第二次蹲下身體,從懷中摸出一根帶著體溫的火摺子,同時用極低的聲音吩咐,“火把,帶油的那種。尼克,你準備放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