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主,今天打算去哪邊?”車伕張貴殷勤地拉開車門,滿臉堆笑地詢問。
“河邊作坊區!”張潛想都不想,低聲吩咐。隨即踏入馬車,將自己跌進鋪著軟墊子的座位裡,將雙手枕在腦後閉眼假寐。
車門輕輕合攏,車輪緩緩移動,不多時,就從金城坊的涇陽子爵府,駛上了長安城內的主街。馬蹄聲叩打青石板地面,與鑾鈴聲一道,穿透加了一層鐵板的車廂,陸續傳入人的耳朵,錯落有致。但是,張潛的心情卻一點兒都沒有變好的跡象,整個人也蔫蔫的,就像被冰雹砸過的莊稼。
回到長安之後這半個多月來,他幾乎沒聽到過任何能令人開心的訊息。而根據他在這大半個多月裡的肉眼觀察,以及對各種小道訊息的匯總,可以輕易得出結論,神龍皇帝李顯,患上了非常嚴重的心臟病,並且已經到了動輒昏厥的地步。李顯的右腿,也受到了心臟的影響,與身體其他部位配合無法協調。
這種病,放在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恐怕也需要進行大手術才有治癒的希望。放在八世紀的大唐,基本就屬於不治之症。御醫們雖然都使出了渾身解數,但是,張潛幾乎可以確定,湯藥和針灸只能延緩李顯走向死亡的時間,卻無法逆轉這個結局。
至於老年人養生用的太極拳,張潛早在大半個月之前,就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高延福,並且將以前道聽途說來的太極拳理論,如“意氣合一”,“動靜兼修”等,也原樣轉述。據高延福反饋,應天神龍皇帝陛下修煉了太極拳之後,精神明顯變得健旺,氣色看起來也大為好轉。但是,這到底是精神作用,還是實際效果,至今張潛也不願仔細想。
內心深處,他殷切盼望太極拳的確有效,至少能起到減輕痛苦的作用。這樣,無論對李顯本人,還是對滿朝文武和張潛自己,都是好事。動物世界裡,行將就木的老獅子,攻擊慾望最為強烈,因為其自身越是感覺到時日無多,就越會將外界對自己的威脅無限放大。而人類的世界,大抵也是如此。
與武則天不同,感覺到危險的李顯不太喜歡殺人。但是,他卻會盡可能地,將他自己認為會威脅到他的人,趕得遠遠的,甚至趕去天涯海角。張潛回到長安這大半個多月來,皇宮裡一共只舉行了三次常朝。但是,被趕出朝堂,前往地方降職使用的六品以上官員,卻高達十七個。包括去年在京畿各地治理水患有功的畢構,這次也沒逃過,被直接趕去了益州。
與畢構同一天被貶謫的,還有太常少卿鄭愔和刑部侍郎冉祖雍,罪名都是受賄。但根據張潛私下裡綜合各種資訊,前者被貶謫的真正原因,是因為與李顯的庶子李重福相交甚密。而後者,則是太平公主的鐵桿嫡系。
緊跟著倒黴的,是直學館學士宋之問,這位張潛在二十一世紀就聽說過鼎鼎大名的文豪,遭到貶謫的真正原因,竟然是數年前曾經寫詩歌與武三思唱和!
一連串暴風雨般的打擊下來,太平公主的勢力大為收縮。而與此相對,韋后的嫡系,如韋后的乳孃的新丈夫竇懷貞等,則青雲直上。害得張潛每次去參加常朝,半路上都會遇到幾張新面孔。他既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又跟對方沒有共同語言,尷尬異常。
上朝百無聊賴,在秘書監裡頭,他又做不到像賀知章等人那樣埋頭研究學問。所以,除了跟楊青荇偶爾相約之外,這世界上還能讓他心情放鬆的事情,就只剩下了去渭河旁的作坊區裡,繼續研究改進火銃。
那一片作坊,距離軍器監很近,幾乎正對著上林苑。所以如果朝廷有事情找他,他隨時都可以返回軍器監換了衣服,然後抄近路穿過上林苑,從北門進入皇宮。而軍器監的官吏們遇到問題需要請示,也可以隨時來河邊作坊。
此外,為了充分利用水車提供的動力,軍器監自己也有兩個作坊,開設在了渭河畔。與六神商行的作坊群,相距只有一里遠。很多工匠,平素都更喜歡來河邊作坊,驗證自己的一些新點子,而不是悶在上林苑磨時間。
“到了,東主!”馬車在一片巨大的建築群前,穩穩停了下來。跟隨在馬車周圍的眾家將,七手八腳拉開車門,剎那間,一股濃烈的泥煤味道,就鑽入了張潛的鼻子。
沒錯,就是另一個時空被吹上了天的泥煤味兒,張潛在八世紀的大唐,就輕鬆實現了。抬手揉了揉發酸的後腰,他起身跳下馬車,抬眼望去,恰看到一溜沿河排列的水車和煙囪。
最左邊的三輛水車和三支菸囪,都屬於琉璃坊,正應了那句老話,術業有專攻。自從去年底學會了用“坩堝純鹼法”煉製琉璃之後,王元寶在短短半年時間裡,就完成了對大唐琉璃製造業的徹底顛覆。
眼下六神琉璃坊一天的產量,已經超過了京畿地區其他所有琉璃作坊加在一起一個月的總和。而六神作坊的煉製琉璃工藝,也早就簡化到了只用沙子、石灰、純鹼和少量其他新增物,就能直接出成品的地步,根本不用再去燒窯生產琉璃粗料和細料。
中間兩根菸囪和一輛水車,屬於冶鐵作坊。王毛伯負責兼管的冶鐵作坊,如今已經不滿足於地爐煉製鑌鐵,還開始探索焦炭煉製生鐵和熟鐵的工藝。雖然眼下生鐵、熟鐵和鑌鐵的產量,都沒形成規模。但因為同時採用了焦炭提升爐溫和水力機械鼓風技術,產品的質量,卻穩居大唐第一。
特別是熟鐵,因為純度高,柔韌性好,無論拿去製造水爐子專用的鐵管,還是碾壓成鐵皮,極為方便。結果,幾乎產出一爐,就被買走一爐,嚴重供不應求。
而用地爐法,也就是陶土坩堝法生產出來的鑌鐵,眼下則根本不對外銷售。每天的產品,都直接送進了不遠處的軍器監甲杖署作坊。
任琮負責的軍器監甲杖署,如今根本不自己生產鑌鐵。完全從六神商行的冶鐵作坊收購現貨。而收購來的鑌鐵,還沒等完全冷卻,就在甲杖作坊裡重新加熱回爐,待其再次變軟之時,立刻利用水力碾子,碾壓成鐵板,然後再由能工巧匠剪裁精製成李顯專門賜名的耀星鎧,或者騎兵專用的鐵背心。
緊挨著鍊鐵作坊,是製造鏡子的作坊。不需要任何煙囪,但水車卻也豎了一座,作坊的佔地面積,也極為寬廣。
而六神作坊區域內,最後一輛水車和一根菸囪,則屬於研發作坊。任琮、郭怒,王毛伯和王元寶,以及軍器監的工匠們,無論誰有新想法,都可以申請在這裡展開試驗。張潛自己,平素最常停留的地方,也是這裡。每當聽到齒輪咬合聲與機械碰撞的轟鳴聲,他的心臟都會變得無比寧靜。
作為一名文科生,他原本應該更喜歡風光秀麗的上林苑才對。然而,不知道為何,自打第一輛水車在渭水畔架起來之後,他就發現,自己迷上了機械的轟鳴。每次跨過研發作坊的大門,他就感覺自己又跨越了一個時空。而自己距離故鄉,也不再是一千兩百多年那麼遙遠!
今天的情況也不例外,當他在家將們的保護下,進入了研發作坊之後,臉上立刻就有了光澤。雙腿也變得輕鬆有力,每走一步,彷彿都踏著與機器轟鳴聲同樣的節拍。
家將們對此,早已見怪不怪。紛紛摘下頭盔,卸掉外袍和外袍下的鑌鐵背心,抓緊時間恢復體力和精神。而車伕張貴,則很機警地去頭前開路,以免有哪個工匠琢磨東西琢磨得過於痴迷,不小心衝撞了自家少監。
事實證明,他的機警完全不是多餘。還沒等走到張潛日常最喜歡停留的房間,王元寶已經端著個黑乎乎的大甕,從斜對面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王掌櫃,小心!”張貴見勢不妙,趕緊伸出胳膊扯了一把。結果王元寶被他扯了個趔趄,雙手卻牢牢地將大甕抱在了自家肚皮上,寧可摔個頭破血流,也不肯讓黑色的大甕受損分毫。
“小心!”張潛手疾眼快,也一個箭步衝過去,雙手扶住了王元寶的身體。後者依舊有些神不守舍,瞪著猩紅色的眼睛,大聲叫嚷:“成了,果然成了。我就知道,這樣能成。少監,我成了,這這回徹底成了!”
“成了什麼?”張潛被王元寶的怪誕行為,弄得滿頭霧水。伸出手指彈了大甕一下,隨口追問。
“叮!”大甕雖然是人工燒製,卻發出了金屬般的聲音。緊跟著,王元寶雙手抱著大甕,快速扭動身體,彷彿在護著一個無價之寶,“別彈,別彈,你力氣太大,坩堝剛冷下來!”
“坩堝?”張潛眉頭緊皺,目光瞬間變成了兩[5200 ]道閃電。
“坩堝,少監上次給我佈置下的任務,加了墨石粉燒成的坩堝。”王元寶唯恐張潛繼續彈,一邊躲閃,一邊高聲回應,“是少監說的,不叫丹鼎的,改叫坩堝。還說加了墨石粉,會更經燒。我做了不下三百個,這次終於成了。可以直接放在火上,將裡邊的鐵粉融化。倒出鐵水,再讓風吹冷了之後,還能繼續使用,上面,上面連一道裂紋都沒有!”
“真的成了?”張潛眼睛瞪得滾圓,雙手扶住黑色大甕,上下打量。
果然是剛剛用過的,甕還有些燙手,王元寶居然一路抱到現在!而甕的內部,隱約還能看到一些冷卻後形成的鐵珠,很顯然,在傾倒鐵水的時候,沒有倒乾淨。而從甕口到甕底,沒看到任何開裂或者變形的痕跡,說明此物受熱膨脹很均勻,耐熱性也遠超過了以前用過的龍虎丹鼎。若是今後拿來煉製鑌鐵和琉璃,非但效率會大幅提高,成本也會顯著降低!
“王元寶,一大早晨,你又作什麼妖呢?!”郭怒恰巧趕過來與張潛見禮,看到王元寶抱著口大甕愛不釋手的模樣,忍不住低聲數落。
“不能給他們,少監,你當時說過的。要我的琉璃作坊試著製造墨石坩堝,製成之後,讓郭署正,任署正和王主簿,都從我這裡訂!”王元寶最怕的人就是郭怒,然而,今天忽然膽子變大,抱著石墨坩堝連聲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