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柱裡的浮塵如沸騰了一般翻滾,回聲繞樑,張潛的瞳孔伴著回聲迅速縮成了一根針。
他忽然發現,朝議好像不那麼無聊了,也終於摸索到了一些政治的門道。
先前“修歷派”連續發起攻擊,看似火力猛烈,其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造勢。而到了此刻,勢已經造足,“維持派”一整天都在疲於招架,早已經焦頭爛額。“修歷派”才終於祭起了準備已久了殺招!
這個殺招,就是《九執歷》。
張潛雖然還是第一次聽到此曆法的名字,卻從紀處訥自信滿滿的話語中聽得出來,此曆法與天象變化的契合度,應該遠遠超過了大唐正在執行的《麟德歷》。所以,只要以韋巨源為首的“維持派”敢答應比較,“修歷派”就穩操勝券!
目光迅速轉向一眾“維持派”,張潛很是期待這些人的反應。卻失望地發現,大多數“維持派”,甚至包括渾天監正監迦葉志忠本人,都垂下了頭,不敢做出任何回應。
唯獨年紀早就過了古稀的同平章門下三品,秘書監正監韋巨源本人,兀自頂著一頭虛汗在苦苦支撐:“曆法乃涉及國運與民生的重器,豈可用來賭鬥?你說的那《九執歷》,老夫也曾拜讀過其中部分內容,的確有其獨到之處。然而,其對星象氣運的解釋,卻完全是佛家那一套,處處與《易經》相悖,甚至截然相反!”
這次,張潛又聽懂了,並且剎那間被驚了個目瞪口呆。《九執歷》對天象變化的解釋,會與佛經相互對應,而《麟德歷》的指導理論,居然是易經!
怪不得韋巨源等人,明知道《麟德歷》的缺陷,依舊對“修歷派”寸步不讓。雙方爭奪的,哪裡是曆法的修改與否?雙方爭奪的,分明是天象的解釋權!
想當年,董仲舒在諫言漢武帝獨尊儒術之時,就提出了一套完整的天人感應哲學理論。此後歷代帝王和臣子們,即便心中對這套理論有所懷疑,表面上卻依舊會奉之為圭臬!遇到對某項決策舉棋不定之時,帝王和臣子們,都會不約而同地選擇透過觀測星象,來了解所謂的“天意”,然後以“天意”為幌子,強行推動自己的政見!
一股戰慄的感覺,忽然從尾椎骨處湧起,直達張潛的頭頂。大學裡學了四年的哲學,直到現在,他才終於發現,這門學科的用武之地在哪,並且近距離地感覺到了這門學科的巨大威力!
這就是一把無形之劍,想要殺誰,根本不會讓你看到任何血光!
如果天象的變化,不再用《易經》來解釋,而是採用了換成以佛經為基礎,或者與佛經有關聯的另外一套哲學體系,從今往後,宗楚客等人想要哪個政治對手倒黴,就變得易如反掌!
畢竟,《九執歷》是以宗楚客為首的“修歷派”率先推出來的,他們對此這一套曆法和相關解釋理論,研究得比朝堂上其他任何一派勢力都早,都更紮實。今後,天上任何星象變化,特別日食、彗星、大型流星雨這種不常見天文現象,就都可以被他們與現實世界中的某個人,某件事情聯絡起來!屆時,他們想讓誰死,對方基本上就在劫難逃!
這種先例不是沒有過,貞觀年間,太白金星頻頻在白天出現,渾天監推算出的結論是,這種天象預示著“女主昌,差點兒引起李世民在後宮內大開殺戒。虧得當時的太史令李淳風厚道,以天象已成,殺掉此女必然會引發更大的災難,才讓李世民暫時壓下了殺念。
一年後,武連郡公李君羨無辜被殺,因為他乳名為五娘子!
數年後,武則天篡了自家兒子李顯的位,“女主昌”這個星象預兆,當時對人心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注:此事記載於《舊唐書》)
……
光柱內,浮塵翻滾,宛若驚濤駭浪。
晚風透過窗子,緩緩吹入紫宸殿內,讓張潛感覺到自己的後背一片冰涼。
他看懂了,真的看懂了。
今日朝堂上的爭鬥,沒有任何刀光劍影。卻比他以前在另外一個時空看過的所有戰爭大片,都緊張刺激。
一旦韋巨源招架不住,讓對手成功更換《麟德歷》為《九執歷》,必然會導致渾天監的遭到的徹底清洗。從上到下,都安插滿宗楚客夾袋裡的人。畢竟,以前渾天監的觀測人員,都是以《麟德歷》中的哲學思想和演算法體系,做理論指導。換成另外一套不同的理論和演算法,他們肯定難以適應!
而宗楚客控制了渾天監之後,就可以隨時可以藉助天象變化,向對手發難。其對手,無論如何自辯,都很難接得住,“天意”這塊萬噸巨石!
甚至,不,是百分之百,佛門的力量,將重新回到大唐朝堂。讓儒家子弟和神龍皇帝李顯先前的努力,毀於一旦。
《九執歷》是隨著佛經一起翻譯到大唐的。《九執歷》的解釋,與佛經或者佛教哲學,有著脫不開關係。而對佛經和佛教哲學的理解和掌握,誰又能比得起那群和尚?!他們作為理論的掌控者,被宣入朝堂為皇帝和群臣們解惑,從此順理成章!
……
“《麟德歷》以無中氣之月置閏,一年置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皆與關中地氣變化相對應。自其頒定之後,農不違時,歲有餘糧。”韋巨源的話,陸陸續續傳入張潛的耳朵,孱弱而又衰老,已經完全成了最後的掙扎。
而紀處訥,則微微一笑,勝券在握,“地氣亦是應天象而生,若是天象觀測不準,地氣又如何準確得了。眼下還堪用,不過是誤差沒有顯現出來而已”
“這,這……”韋巨源氣得直哆嗦,卻找不到足夠理由來反駁。畢竟《麟德歷》連月相變化的反應都出了偏差,對方只要抓住這一點,就能讓他所有辯解都顯得蒼白無力。
“韋正監的擔憂,並非沒有道理!”右僕射蕭至忠屬於第三方持重派,不忍心繼續眼睜睜看著韋巨源一敗塗地,硬著頭皮下場給他撐腰,“那《九執歷》來自天竺,天竺去長安何止萬里?氣候與長安的差別,想必不亞於長安與嶺南?以天竺的歷法來標定節氣,恐怕會耽誤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