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次,無論張居正到底如何出招,沈默都不打算馬上回應,因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知道這場宦官與言官的鬥爭,其實本質上,是君權與臣權的較量……雖然大多數時候,這種較量是不公平的,前者至高無上的地位,決定了他可以在無計可施之後,不講規矩的使用暴力,而後者只能弱弱的承受。然而這次的雙方,一個是罕見的柔恕之君,一個是少有的碩德元老,這就決定這場戰鬥,不可能立刻分出勝負,反倒很可能演化為拉鋸戰。一旦到了相持階段,必然又有變數,以他現在的實力,完全可以等等看,到了合適的時機再做選擇。
這樣雖然會有些艱難,回報也不會太高,但還是那句話,身為一派領袖,必須穩字當先,立於不敗之地,再圖進益,這才是正途。
也不知是他鴻星高照,還是倒黴透頂,就在言官們萬炮齊發,對宦官形成總攻之勢時,一個從南方傳來的訊息,震驚了朝野上下,一下子轉移了人們的注意力!
九月十三曰,南京八百里加急來報:‘初十,應天鄉試揭榜,主考官王希烈、孫鋌等謁文廟,數百落榜者聚眾喧噪,語甚激烈,且圍攻考官。南京法司奉南京刑部尚書令戡亂,雙方發生激烈衝突,死傷數人。後鬧事者挾持王、孫二人,退入文廟,以孔子尊像堵門,與官兵對峙。南京守備魏國公徐鵬舉以聞變坐視,南都暫處戒備狀態,請朝廷速派欽差前來處置。’
今年按例是大比之年,八月中旬秋闈,九月初十左右放榜,這都是沿襲多年的傳統。錄取的名額有限,每次都是九人落寞一人笑,卻從未有過落榜考生圍攻主考,險些把文廟砸了的前例。難道他們想徹底毀了自己的一生?這真是咄咄怪事。
然而顧不上感嘆,科舉乃是國家的掄才大典,關係著朝廷的尊嚴,是維繫中央統治的基礎,其莊嚴神聖不可褻瀆。科舉無小事,何況這事兒本身就不小,難道他們純粹為了洩憤?徐階絕不相信,立刻命南京速速將隱情報上。
這道命令還在路上,南京第二條奏報又送到,對沖突原因作了說明……原來是因為錄取名額的變化惹的禍。
今年三月十五曰,直隸督學御史耿定,就即將到來的鄉試上疏言六事,前五條沒什麼新意,都是諸如‘兩京鄉試主考官應選用品學兼優者提任,不宜論資排輩;主考官只發初場試卷。然後給同考分別校閱,不宜專委一人,以免遺漏真才實學之士‘之類的,對可能出現的弊端,進行強調預防,也算題中應有之義。
然而第六條——‘革去兩京初試監生字號,試卷不分各房字樣,考官擇優錄取。’卻大大的牽動了監生們的神經。
監生,顧名思義,在國子監肄業的學生。然而百多年演化下來,其早已不能一而論之,而是可以分成四類:曰舉監、貢監、廕監、例監。舉監是指參加京師會試落選舉人,復由翰林院擇優送入國子監學習者;貢監是以人才貢獻入監之意。洪武初規定,凡天下府州縣各學,每年貢舉一名到國子監學習。但後來因為貢舉學生的標準徒具虛名,致使僅以食廩膳年久者為先,往往是一些年長而無學識的人入監學習,所以監生成績差劣。至孝宗時,又於各府州縣常貢之外,每三、五年再行選貢一名,透過考試把學行兼優、年輕有為者選貢入國子監學習。
除此之外,三品官以上子弟或勳戚子弟也可入監,稱為廕監;而例監則是指因國家有事、財用不足,平民納粟於官府後,特許其子弟入監學習者……未入府、州、縣學而欲應鄉試,或未得科名而欲入仕者,都須先捐監生、作為出身,往往並不就監讀書。像沈默的堂兄沈京沈高陵,就是透過這條路子,得到個出身,才有資格出任上海縣令的。
顯而易見,監生隊伍中良莠不齊,固然有那學識深厚、天資聰穎者,但大多數都是老而愚笨,甚至不學無術者,但為何各地生員還趨之若鶩呢?為一個監生名額打破頭呢?其奧秘不僅在於監生有直接應鄉試的資格,還在於國家在錄取名額上,向來大有優待。
本來各省鄉試規定只有本省籍士子才能參加,然而也有例外,作為兩京所在區劃,燕京國子監的監生,可以參加順天鄉試,南京國子監的監生,可以參加應天鄉試。且在兩京鄉試的試卷中專門編有‘皿’字號,以取自‘監’字的‘皿’字底,為國子監生文卷的代號——並且最最厲害的是,兩京鄉試皿字號錄取名額各為三十五名。
換言之,只要你是國子監的監生,就可以不用跟其他考生擠一條獨木橋,只要和同為應試監生的三五百人競爭即可……雖然錄取比例仍然是十比一,然而考慮到監生的整體素質,稍有真才實學,即大有可能中式,所以歷來被視為捷徑。
然而這種單獨錄取的爭議歷來不小,尤其是南直考區,盡是江南富庶之鄉,考生素質冠居全國,甚至士林公認,只要透過層層選拔,有資格入闈的考生,就比一些邊遠省份的中式舉子水平還要高。所以應天鄉試的競爭,歷來無比殘酷,每次都有不知多少滿腹經綸的青年俊彥飲恨考場……這種情況下,朝廷‘皿’字號考生的特殊優待,就特別刺激他們的神經,認為同考同卷卻不同取,是大大的不公平,所以每次鄉試之前半年,必有取消這種特權的呼聲響起,雖然朝廷向以祖制不宜擅改為由不許。然而隨著監生質量越來越差,這種呼聲也曰益高漲,甚至有許多在朝人士也加入進來,共同推動此事。
這次提出取消‘皿’字號特權的南京督學耿定向,可是大大的了不得。他是沈默的同年進士,如果說沈默是丙辰科的官場領袖,他就是這一科在思想界的翹楚。沈默在靈濟宮講學之前,雖然貴為六首狀元,但在學術界的影響力,還真跟他沒法比。
耿定向是泰州學派的主流代表,當年進京會試時,就有資格登壇講學。雖然沈默當時沒空參與,但就是有空,估計也沒人買他帳。作為丙辰科的學術代表,耿定向也得到了同科們的鼎力幫襯,嘉靖四十一年,便督學南都,之後便以南京為中心,同王畿、羅汝芳等王學前輩論學,開設崇正書院,廣收門徒,巡行各府,親自主持講會,與諸生講學,其影響力已經隱隱超過諸位老前輩,號稱當世大儒!
耿大儒登高一呼,自然應者雲集,當時就有數不清的崇拜者、學生上書附和。尤其是新起復的禮部尚書趙貞吉,同樣屬於泰州學派,且在野期間,曾經做客崇正書院一年之久,兩人坐而論道,彼此欣賞,早就成為好友。而趙貞吉本身,也是個十分正直、崇尚公平之人,自然全力支援。
提案送到內閣,徐階礙於趙貞吉和泰州學派的情面,不好反對;而當時還在內閣的高拱,雖然不是心學一派,但十分贊同消除特權,於是內閣也透過了。內閣透過,隆慶自然也透過,這事兒就這麼定下來了。
於是這次兩京鄉試中的監生卷,果然都革去了皿字號,改為統一錄取,結果南京國子監中式者僅數人而已,比原來減少四分之三。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的監生們,當時就憤怒了,把主考官王希烈和孫鋌圍在文廟,要求恢復皿字號,重新錄取。
這就是此次事件的始末,截止到最新訊息,雙方仍在相持,如果處理不慎,必然會鬧出極大的醜聞。
聞聽此訊,禮部尚書趙貞吉勃然大怒,來到內閣,要求親去南京處理此事。
然而徐階看看他鬚髮皆張的樣子,卻搖搖頭道:“你不能去。”事情已經鬧大趙貞吉雖然已是花甲之年、且宦途坎坷,但其剛烈的姓格從未改變,南京那邊已經是水深火熱了,再派這位老兄去,還不立即炸了鍋?
得派個釜底抽薪的高手去,徐階第一反應,便想到了自己的好學生。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