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老夫人點頭笑道,便又讓兒媳出來給沈默見禮。
海瑞的老婆劉氏,卻氣色大不如前,含著胸、面色枯黃愁苦,悽悽婉婉的給沈默行了禮,沈默趕緊還禮,沒話找話道:“嫂夫人好,三位小姐可好?”
“老大、老二都出嫁了,”劉氏有些恍然道:“阿囡卻夭了……”看起來似乎精神有些不大正常。
聽兒媳又犯了痴病,海老夫人臉上掛不住,低聲呵斥道:“在客人面前,胡說什麼呢,快下去歇著吧。”
劉氏雖然已經這樣了,但對婆婆的敬畏已經刻骨銘心,聞言唯唯諾諾的退下,一句話不敢多說。
待她退下,氣氛便有些沉默。便聽海老夫人主動說起道:“李大夫給求來的那個孩子,去年秋裡沒了,把她給心疼壞了,大病了一場,人也不大精神了。”
海瑞的小女兒,說起來跟沈默還有些淵源,當初他把李時珍誑到蘇州城,給戚繼光和海瑞治療不孕,結果兩家人都順利的懷上了孩子,最後戚繼光的夫人誕下一子,海瑞的夫人卻還是生了個閨女。
雖然海瑞和老夫人當時有些不順氣,但那小女娃生得粉嫩可愛,又極是乖巧,不久便俘獲了父親和奶奶的心,被視為掌上明珠,疼愛的不得了。連沈默夫婦都十分喜歡那小女娃,不僅給她冬買綢襖夏買紗……還商量著等孩子再長大點,就向海家提個親,把個小女娃娶來給阿吉做媳婦。
可這話說了還不到兩年,怎麼孩子先沒了呢?沈默一時有些無法接受,心情頗為沉重,便問海老夫人,孩子是怎麼沒的。
“唉……這孩子命不好啊,”海老夫人眼圈發紅道:“年前淮河發大水,汝賢帶著人在堤上忙了一夏,還是死了不少人,到秋裡又發時疫,下面縣裡成片成片的百姓倒下了。汝賢便集合府城裡的大夫,領著他們下鄉除疫,一去就是幾個月。就在這時,阿囡也病了,結果滿城找不到個好大夫,胡亂找廟裡的和尚開了點藥,沒想到越來越厲害。去跟汝賢說,他卻不放大夫回來,讓把阿囡送過去,結果一路上顛簸、又受了風寒,到了那裡也沒救過來……”說到這,吧嗒吧嗒掉起淚來。
這時候海瑞正好端著茶進來,聽到母親的話,深深的低下了頭,將茶盤擱在榻上,跪坐在下首,還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見氣氛越發低落,沈默強笑道:“人都說孩子是天上的精靈,一定是阿囡太可愛了,上帝不得舍,又把她叫回去了。”
海老夫人聞言勉強笑道:“您是天上星宿下凡,說的一準錯不了。”說著看一眼海瑞道:“汝賢,這樣也好,富養閨女,窮養兒子,阿囡跟著咱們家受委屈了,老天爺才不讓她跟著咱們了。”明知道是安慰的話,她還是願意相信。
海瑞也點點頭,才鬆開了緊握的雙手。
吃過一頓富有海家特色的午餐,老夫人便回屋歇息去了,海瑞請沈默書房用茶。
兩人來到書房中,海瑞又泡了壺茶,沈默輕啜後,有些意外道:“好茶啊……”他可是品茶的行家,這是雨前龍井,對海瑞來說,已經十分奢侈了。
“這是震川公過年送來的,一直沒喝。”海瑞淡淡道:“大人若是喜歡,就全拿去吧。”
沈默呵呵笑道:“這雖是好茶,卻不稀罕,市面上還能買到,你喝了就是。”
“不喝,”海瑞搖頭道:“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
“你呀……”沈默飲一口亮黃的茶湯,搖頭笑道:“說你什麼好呢。”
“不要說我,還是說說皇帝吧。”海瑞黑著臉道:“皇帝南巡一次,沿途百姓便大傷元氣,不知多少人家因此破產,不知多少貪官因此暴富,這都是常識了,你們這些天子近臣,怎麼就不勸諫呢?”
“勸了。”沈默苦笑道:“但皇帝已經著魔了,誰勸誰倒黴,血濺三尺都擋不住,勸也沒有用。”
對於當今嘉靖皇帝的事蹟,海瑞雖然未在帝側,卻也有所耳聞,知道這位為剛愎自用、唯我獨尊的主,不由氣憤道:“君之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讎!”
“呵呵,剛峰兄,”沈默笑著勸道:“這種話咱們私下說說,可不能到處亂講。”
“還用我到處講嗎?”海瑞冷笑道:“我大明邊患連年不斷、水災旱災無時不有,天下官吏卻貪汙成風,賦稅徭役越來越重,以至民不聊生,難以為繼!故天下有民諺曰:‘嘉靖者,家家皆淨也!’民怨沸騰若斯,皇帝卻一味沉迷道教,根本無心政事!更可悲的是,皇帝一路南巡而來,處處粉飾太平、歌功頌德,可曾有讓皇帝看到我大明朝的真面目?沒有!當官的們都在當權者卻被窩裡睞眼睛——自己哄自己!”說著重重一拍桌面道:“如此,我大明亡國之期不遠矣!”
沈默知道海瑞是個憤青,對國事一肚子不滿,但還是覺著臉上發燒,有些尷尬道:“其實,皇上也意識到這些問題了,這不勒令嚴閣老退休,還把嚴世蕃流放充軍……”
“這是懲罰嗎?比起他們犯下的罪孽,這是絕對的優待!”海瑞冷聲打斷沈默道:“而且江南誰不知道,嚴世蕃根本沒到雷州去,途徑南昌便稱病住下了,再沒人過問、也沒人催促,這是發配充軍,還是護送他光榮退休?”
“這個嘛……因為嚴家父子掌權二十年,牽扯比較大,所以還不能強硬的對待他們,不然後果可能無法收拾,”沈默輕聲道:“沒看見徐閣老首揆後,開始有步驟的處理嚴黨分子了嗎?從去年至今,已經有二十多名嚴黨骨幹落馬了。”
“就是把嚴黨全換下來又怎樣?”海瑞卻不以為然道:“朝廷風氣不正、權臣阿諛獻媚,換上去的徐黨,又會重複嚴黨的路子,因當官而發家致富、造福全族;與其如此,還不如讓嚴黨繼續幹著呢,至少他們沒那麼飢渴了。”
“那你說怎麼辦?”沈默也鬱悶了,他知道海瑞說的是實情,但在這皇權社會下,又該如何去解決?
“是的,現在查處了嚴家父子,還有一些骨幹,但你我心知肚明,徐閣老不可能再查下去了,因為我大明本跟就是個貪官窩子!田土賦稅,鹽鐵課稅,還有堤壩水利工程,等等等等,只要有利可圖,就一一定有如蠅逐臭的貪官!他們都是嚴黨的人?不對!”海瑞的面色因為激動而漲紅,道:“兩京一十三省、文官武將之中,滿是這樣的貪官,如果都是嚴黨的人,那這天下就該改姓嚴,而不姓朱了!”
聽他驚心動魄的話語,沈默的臉色卻愈發沉靜,低聲道:“那你說,該誰負責?”
“誰家天下誰負責!”海瑞毫不猶豫道:“我大明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這些人都要國家奉養,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四萬石、銀兩萬兩,各種綾羅綢緞上千匹,一年四季還要有賞賜!郡王雖然減半,但人數是親王的十倍!在洪武年間宗室只不過幾十人,但到了十年前,已經達到一萬七千多人,一個親王耗費國帑便如此之巨,一萬七千多的皇室宗親,又要吮吸我大明多少膏血!更不合理的是,這些皇室宗親受朝廷奉養,卻肆無忌憚的強佔民田,隨便一個王爺,名下就有上萬畝田莊,且皆不納稅!”說到這,他氣極反笑道:“這些人把老百姓的田地搶去大半,卻還要老百姓交稅奉養他們!就是地主老財,也不會這樣盤剝自己的佃戶!皇家都對自己的天下毫不珍惜,對自己的臣民索取無度,那麼官員們自然上行下效,也毫不珍惜!這些事情,只怪罪嚴嵩、嚴世藩能說得過去嗎?”
聽了海瑞的話,沈默沉默片刻,終是點點頭道:“你說得對,宗室皇親,確實是我大明的一大毒瘤。”說著有些低沉道:“可這麼個龐然大物,就像大山一樣亙在面前,你明知道它擋路,又徒之奈何?”
“再難,也總要有人去做吧!”海瑞聽沈默贊同自己的看法,激動道:“天下大弊不革,倒了一個嚴黨還會再有一個嚴黨!如果能為此做點事,我海瑞死而無憾!”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