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下對兒子都是這種態度,面對別人是更是如此,這些嘉靖都是知道的。所以他才覺著徐階不是想整嚴嵩,而只是單純的為了使朝廷重煥新貌。如是想過,嘉靖便不再追究徐階的責任,吩咐道:“那兩個頂風作案的御史,要嚴加懲處,若是有背後的主使,同樣嚴懲不貸,絕不能姑息。”說著蒼涼的嘆息道:“有道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嚴惟中伺候朕三十年,該有個好下場啊……”
“是,老臣明白了……”見老嚴嵩在聖心中的地位仍如此之高,徐階心中凜然,只能恭聲應下。
待徐階退下後,嘉靖漠然坐在蒲團上,望著空蕩蕩的大殿,心裡充滿了孤獨,他竟十分想念老嚴嵩,幾十年的交情,甚至已經超越君臣的範疇,帶著點朋友的意味。嘉靖已經習慣有嚴嵩陪伴,有嚴嵩服侍,現在那條熟悉的老狗不在了,皇帝莫名惆悵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陳洪輕手輕腳進來輕聲道:“主子,到晚課時間了。”
嘉靖聞言點點頭,陳洪便從香爐裡提出那把小銅壺,伺候皇帝進了丹,本想告退,卻不見嘉靖入定,便輕聲問道:“主子有什麼心事兒嗎?”
過了一會兒,嘉靖緩緩問道:“嚴嵩最近過得怎樣?”
陳洪聞言面露悲傷道:“回主子,很不好。嚴閣老離京返鄉,沿途百姓知道了,紛紛趕來看笑話,處處指指點點,讓他老人家非常尷尬。竟然一路遭罵,萬般淒涼,無奈之下,只好命家人護送車輛在前面先走,自己則僅帶著管家嚴年和一個小廝在身邊伺候,三人僱一頭小驢騎著,綴在後面趕路……結果一個半月的路程,走了將近三個月,嚴閣老支撐不住,走到南昌就病倒了,到現在還在那養病,沒能返鄉呢。”
嘉靖聽了皺眉道:“嚴嵩是致仕,又不是罷官,那些人安敢如此對他?”
“唉,主子,那些愚民知道什麼?還不是別人一煽動,就跟著瞎起鬨嗎?”陳洪一臉忿忿道:“奴婢斗膽說一句,您該幫幫嚴閣老了,不然他真要被人欺負死了。”
“難道把他再請回來當首輔?”嘉靖緩緩搖頭道:“算了,到了南昌應該好點了吧,他這些年就算對不起兩京一十二省的百姓,卻也給江西辦了許多好事,那裡的老百姓不會再傷他心了吧?”
“可朝廷還有很多人不死心……”陳洪小聲道:“主子,奴才不是替嚴家說話,而是覺著他們太不像話了,什麼都得內閣說了算,不把主子放在眼裡……”
嘉靖一下被戳到痛處,又一次沉默了,對於目前的狀況,他確實感覺不爽,因為徐階在當上首輔前後的表現,讓他大跌眼鏡——當嚴嵩在時,身為次輔的徐階對嘉靖一味柔順奉承,搶著為他煉丹,挖空心思寫青詞,甚至比嚴嵩還體貼,在經濟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為皇帝重修寢宮,以至於讓皇帝覺著,有了這個松江人,沒有嚴嵩也一樣。
但當嘉靖真的趕跑了嚴嵩,把徐階扶上首輔位置後,他發現這小個子變了,他雖然仍披著柔順的外衣,但老謀深算、極有主見,並可以嫻熟的運用朝中犬牙交錯的勢力,將各種力量擰到一塊,成就自身的強大。這種強大是嘉靖皇帝也無可奈何的。
因為大明朝的政體如此,當年太祖皇帝廢除統領百官、總理朝政的丞相,目的是加強皇權,將天下威柄盡收皇帝;所以在廢除宰相的同時,也將中央地方各權力機關分化制衡,使其沒有讀力決斷的權力,必須仰仗皇帝的裁決。但事實證明,沒有宰相的政斧是萬萬不行的,因為省心讀才固然是好,可帶來的工作強度,也是無比恐怖的,足以將皇帝這份人人羨慕的美差,變成天下首屈一指的苦差。就連他那血牛無比的兒子朱棣,也無法承受,更不要說嬌生慣養的後輩們了。
所以從朱棣開始,歷代皇帝為了不至於累死,都在偷偷摸摸幹一件事,賦予內閣實質上的宰相權力,而且因為朱元璋的後代,在能力上是一代不如一代,只能不斷的給內閣的權力加碼,到了正德年間,內閣大學士……這個在洪武年間,充其量只能算是皇帝秘書、參謀、文書的角色,已經躍升為實質上丞相,到了嘉靖年間,宰相已經對大學生公認的尊稱,甚至皇燕京不避諱以‘首相、次相’,來稱呼自己的閣臣。
其對大明政治的影響,絕不是相權失而復得那麼簡單,因為當皇帝重新塑造出相權時,太祖皇帝對各部院分權制的惡果,便顯現出來了——尚書督御史們的權力過小,根本不能與大學士抗衡,結果朱元璋辛辛苦苦集中的權柄,成全了大學士的強大,其權柄超過宋朝,直追漢唐。他們門生故吏遍佈朝中,威望極高一呼百應,皇帝要是沒有正當理由撤換他們,沒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被百官群起攻之。
打破祖制的皇帝,吃盡了大學士們苦頭,只好再打破一項祖制來彌補,那就是賦予太監們權力,讓他們幫自己抗衡相權;但嘉靖皇帝有強大的自信,不喜歡太監干政,他堅信自己的權術足以維護權威;事實上,前四十年他乾的確實不錯,用張璁、方獻夫、桂萼等人,鬥倒了以顧命老臣自居,總想控制皇帝的楊廷和等前朝老臣;又用夏言鬥倒了難容異己、睚眥必報的張璁等人;再用嚴嵩鬥倒了剛愎自用、不尊敬皇帝的夏言;又用徐階鬥倒了結黨營私的嚴嵩。
歸根結底,他的帝王術的核心就是制衡,具體方法就是幫弱不幫強,當某位首相過於強大時,便是他幫著弱者將其消滅的時候。事實上,一百五十多年來,大臣們都能體面下野,安享晚年,只有嘉靖朝的權臣總不得善終,其根源就是皇帝這種權力之道。
當幫著徐階鬥倒了嚴嵩時,嘉靖同樣為他準備了對手,次輔袁煒。但這次皇帝看走眼了,因為袁煒的文章寫得好,政治手腕也不差,確實是難得的人才,但碰上徐階這位,奉陪嚴嵩十幾年的超級高手,根本不是對手,被徐階壓制的死死的。
結果皇帝無奈的發現,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制衡徐階了,就像嚴嵩曾經呼風喚雨、總攬國政,徐階也擁有了同樣的權力。現在的徐階,雖然還保持著對皇帝的有求必應,但他有什麼法令要頒佈、有什麼人選要任用,嘉靖也不得不讓步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