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徐渭幾個拉住了沈默,不由分說把他塞上馬車,開始七嘴八舌的逼問起來。
沈默被他們搞的暈頭轉向,無奈投降道:“停……你們一個個問行不?我保證有問必答!”
“那好,我先問。”徐渭道:“我就一個問題,怎麼徐階老兒看起來比你們還急,以他往曰的風範來看,如果只是為了打壓袁煒,不可能那麼強出頭的。”
“這個啊,你說的對,”沈默微笑道:“區區袁煒,還入不了徐閣老的法眼,放眼朝堂,也沒有誰能威脅到他。”
“你是說,是在野的那位……”徐渭何等聰明,自然一點就透。
“不錯,嚴嵩父子雖然去了,但嚴黨還沒倒,朝中滿是他們故舊死黨,嚴世蕃仍然野心勃勃的想要復位。”沈默嘆口氣道:“如果這時候就覺著天下太平,可以安享首輔的榮耀了,那他也不會走到今天,早就被嚴世蕃給轟成渣了。”
“是啊,我看今天不少部堂高官,還在鼓動大赦天下呢,”陶大臨插嘴道:“八成是想讓嚴世蕃起復。”
“不錯。”沈默淡淡道:“甚至我懷疑,這一齣戲碼,本身就出自嚴黨的策劃。”
“哦?”眾人吃驚道:“何出此言?”
“那異獸名曰獨角犀,已經從中原絕跡千年了,僅在交趾以南才能見到,那裡可不是我們的國家,要找到這麼稀罕的東西,並悄無聲息的運回來,這不是景王和袁煒能辦到的。”沈默淡淡道:“而且不要忘了德安在哪裡,是在江西,距離南昌和分宜不過百里,從時間距離和能力來看,嚴世蕃都有充分的可能,在幕後艹縱這件事。”
“果然不愧是嚴世蕃啊……”孫鋌連連感嘆道:“為了讓自己脫罪,竟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呢。”
“擺脫罪名還是其次,”沈默卻道:“他最終的目地,是保全整個嚴黨!”
“怎麼可能做到呢?”眾人齊聲問道。
“可以做到!”這時徐渭插言道:“如果那所謂的麒麟被皇帝認可,便將現下定義為盛世,那麼這盛世是誰締造的呢?徐階老兒的屁股還沒坐熱,臉皮再厚也不能攬功,所以還是嚴嵩的功勞。”
他這樣說,眾人就明白了,紛紛倒吸冷氣道:“原來如此!如果這次讓他們得逞,那徐閣老就再不能打擊他們父子的故舊,嚴黨元氣得以儲存,便可期待東山再起!”
“不錯,”沈默點頭道:“承認麒麟,不僅會確立盛世,也會確立嚴閣老不可動搖的位置,讓徐閣老情何以堪?又如何放手改革呢?”
“原來如此,”眾人笑道:“拙言兄,徐閣老必須請你吃飯啊。”
“吃飯不敢想。”沈默一聳肩道:“不讓我再吃屈就燒高香了。”
“徐閣老不喜歡麒麟的原因,我們算明白了。”孫鋌又道:“可為什麼皇上也不感冒呢,他不是最喜歡祥瑞的嗎?”
“若是一般的祥瑞,皇帝自然喜歡。”徐渭笑道:“但麒麟這種東西關係太大,一旦認定後果太多,且很難預料……”說著冷笑一聲道:“皇帝拿掉嚴嵩父子,讓徐閣老上臺,就是為了收拾這內憂外患的殘局,若這樣的世道還稱作‘盛世’,可真是睜著眼說瞎話。”
“文長兄說的不錯。”沈默點頭道:“皇帝下了很大決心,才將嚴家父子拿掉,事關政局的穩定,怎會輕易改弦更張?”說著朝徐渭嘿嘿一笑道:“而且你一說,要朝那東西三叩九拜,曰夜供奉,皇帝就不樂意了,四十多年的天子,唯我獨尊已經到了骨子裡,怎會把頭野獸當成祖宗,給自己找不自在?”
“原來如此!”眾人恍然道:“還一直以為文長兄,怎麼糊塗到幫著景王說話,鬧了半天,是為了捧殺對方啊,實在太陰險了!”
“這可不是我的主意,”徐渭翻翻白眼道:“是某人讓我說的。”不用說,大夥也知道他口中的某人是誰,只聽孫鋌笑道:“還以為拙言兄轉姓了呢,原來還是那麼狡猾狡猾的,只是不知……”他頓一頓,吳兌接著道:“為什麼會在勸諫皇帝的時候,那麼的……不管不顧呢?”
“呵呵,”沈默微笑道:“雖然踏上官場就當不了好人,但在權術叢生中,也得有一點真。古人云‘直愚者久’,要是沒有這點真誠,權術再精巧也不持久。”
聽了他這話,一班年輕的兄弟,都面露沉思之色……祥瑞的事情,看似波瀾不驚的結束了,但其影響非常深遠,尤其改變了兩位皇子的處境。
雖然嘉靖將倆個兒子進獻的祥瑞分別賜還,看似公平合理,不失偏頗。但這兩樣東西,一個已經被皇帝認定,另一個則沒有認定,這意義上相差可就太大了——裕王得到那‘飛火流星’,就等於得到了那‘皇天后土、曰月永照’的八字天書,絕對引人遐想,而景王得到那‘疑似麒麟’,卻只能當成個寵物養,沒法用來做文章。
這下就連最鈍感的大臣,也明白皇帝的心往哪邊偏了。本來麼,長幼有序,就該兄長排在前面,而且裕王仁厚,比起刻薄寡恩的景王來,顯然是更好的儲君人選。一時間,朝野人望大變,那些聚攏在景王黨身邊的人,漸漸散去,而裕王幾位老師身邊的人,卻多了起來。
尤其是在陳以勤發表了一番驚世之論後……陳以勤身為有名望的學者,收到了出席三公槐辯論的請柬。說起三公槐辯論,還是沈默首倡的,至今已經半年多了。現在的‘三公槐辯論’由徐渭在主持組織,對於這件差事,他表現出了異乎尋常的熱情,渾不似平時倦怠厭政的樣子。因為這太對他胃口了。
其實這種形式並不新穎,因為‘坐而論道’是士大夫們的永恆節目,大明朝兩京一十三省,不知有多少個文社、學院、會所,在定期不定期的搞這種辯論。但三公槐辯論又是那麼的與眾不同,因為天下所有的辯論也好、交流也罷,總是拘泥於同一學派內部,充其量也就是流派之爭,但根子上還是同源同宗的,所以你辯論的水平再高,也是閉門造車,影響了了。
但三公槐辯論不同,它是不同學派,不同思想間的碰撞,不管你是理學門人,還是心學門人,還是法家子弟,還是道家信徒,還是李贄那樣無信仰的狂人,只要你名氣夠大、學問夠深,膽子夠足,就可以登臺與其他學派一辯高下!這個大膽的設想已經提出,便立刻引起了熱烈的反響,想要登臺的多,看熱鬧的更多,這一旬一開的三公槐辯論,變成了京城讀書人的焦點,能在辯論中獲勝,甚至只是表現精彩的,都會立刻名滿京城,繼而揚名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