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對張居正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不管張居正聽進去沒有,有沒有傳給徐階,反正他自個,是徹底靜下來、空下去了,對朝堂的事情不聞不問,哪怕自己的獎賞、任命都遲遲未下,他也不著急、不催促,整天不見官面上的人,全當給自己放大假。
對沈默現在的狀態,徐渭是很喜歡的,他覺著穿著官袍的沈默,太假太無聊,而不穿官袍的沈默,雖然也很無聊,但像個真實的人。
“就是那種乏味的中年人。”徐渭道:“人到四十,百無聊賴,整天沉迷在一些稀奇的愛好中,拒絕跟外界接觸。”
“看書也很稀奇嗎?”沈默從書上抬起頭道。
“中年人看書不稀奇。”徐渭張牙舞爪道:“但你二十多歲的小年青,整天悶在家裡不出去,那才叫一個奇怪哩!”說著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本道:“今天陽光明媚,溫暖如春,我非得帶你出去透透氣才行。”
“別拉別拉。”沈默投降道:“我和你出去還不行?”
“這還差不多。”徐渭自豪道:“有我這樣關心你的朋友,是你多大的福分啊。”說著道:“不叫上陶虞臣幾個?讓他們知道了,定要生事的!”
沈默翻翻白眼道:“今兒是十六了,人家都上班了,就咱倆閒人可以東遊西逛。”
“哈哈,”徐渭摸著後腦勺道:“我都過糊塗了。”
說走就走,兩人穿好衣服便出了門。
沈宅是鬧中取靜,一出長長的衚衕,便是京城最繁華的棋盤天街。天街上的人熙熙攘攘,叫賣餃子、餛飩、京點、燒雞、烤餅、羊肉湯的聲音,打著旋兒,拉著調,比賽唱歌似的此起彼伏;還夾雜著時不時的摔炮聲、沖天猴兒的刺刺聲,那是小孩子節省下來的煙火,延續著過年時的快樂。
看著一群追逐打鬧、捉迷藏的小孩子,沈默遲遲不肯挪步,眼裡滿是柔情,他一下子很想念自己的兒子,阿吉和十分應該都識字了吧?平常也該會叫爸爸了吧?也不知他還記得我這個爹嗎?
想到這,沈默不禁一陣黯然,轉過頭去,不再看那些孩子,卻見徐渭一臉笑意的望著自己。他以為自己心事被看穿,有些著惱道:“看我作甚?”
那知徐渭所笑得,卻是另一碼事,他上下打量著沈默的樣子,嘖嘖道:“看你這扮相,哪像個堂堂的四品大員?倒像個進京趕考的年青舉子。”
沈默低頭看自己,在曰常所穿的半舊鼠青色直裰外,披了件棉大氅,腳下踏著厚底的棉靴子;再看頭上戴上藏青色的棉帽子,再配上那張年輕的臉,確實跟滿大街的書生難以區分。
“呵呵……”沈默望著大街上隨處可見計程車子,他們或是高談闊論、或是低頭凝思,總之在人群中,是除了大姑娘小媳婦外,最惹眼的一群人。
兩人便在熱鬧的街坊上瞎轉悠,聽聽書、看看光景。快中午時,轉到了貢院附近。怎麼知道是貢院附近呢?因為放眼望去,臨街店鋪的招牌,都是以‘狀元’、‘一甲’、‘鼎甲’打頭的,比如說客棧,就叫做‘狀元古寓’;書店叫做‘鼎甲程墨’;飯店叫做‘一甲樓’,林林總總,無不帶著科舉的彩頭,讓舉子們紛紛解囊,哪怕比尋常店鋪貴上一倍,也要討個吉利。
徐渭是個好事兒的,拉著沈默走進個客棧,問那櫃上的小夥計道:“一間上房一個月多少錢?”
“十兩。”小夥計一看他那寒酸樣,便垂下眼皮道:“六兩也可以,但必須由本店提供膳食。”
“什麼?搶錢啊!”徐渭大吃一驚道:“誰住得起啊?!”
“您別激動,看看敝店的題名錄!”小夥計指著對面牆上的一連串名字道:“敝店自建號起,八十年間,出過進士老爺五十七位,其中還有一位狀元、兩位榜眼、一位探花!這份風水氣韻,在燕京城裡絕對是拔尖的!你圍著貢院打聽打聽,哪家同檔次的店,比我們還便宜來著?”
“唉,值得嗎?”默默站在徐渭身後的沈默,也忍不住嘆口氣道。十兩銀子,即使在京城,也夠小康之家用倆月了,怎麼住個店就要花這麼多?難道真能住出狀元來不成?
“您還別抬槓!”小夥計撇著嘴道:“知道沈六首住過的‘六元居’什麼價錢嗎?二十兩一個月,還得讓店裡負責膳食!就這樣,還是供不應求,聽說最後一間房,讓幾個富家考生,炒到了一百二十兩一個月!”
許是小夥計扯得有些多,裡面掌櫃的不高興了,重重的咳嗽一聲,接過話頭道:“你們到底住不住?可就最後一間房了,晚一會兒就沒有了!”
“我住,我住……”徐渭突然結巴起來,那小夥計便麻利的摘鑰匙,還得意的看一眼裡面的掌櫃,高聲道:“小本經營,概不賒賬,請客官預付兩月房錢!”
“我住……住不起。”徐渭這才把話說完整。
那小夥計白淨的臉蛋,剎那變成豬肝色;掌櫃的原先就是豬肝色的臉,直接跟鍋底一般……沈默和徐渭趕緊落荒而逃。
作弄完了唯利是圖的店家,徐渭心情大好,便要請沈默吃飯。
沈默道:“這裡的飯菜必然貴的離譜,何必挨那個宰,還是回家吃吧。”
“出來玩嘛。”徐渭卻無所謂道:“前天晚上大殺四方,把他們幾個贏了個精光,正好今天敗掉,省得再輸回去。”
沈默不禁啞然失笑,便與他一道進了家三層的大酒店,只見那牌匾上寫著‘瓊林閣’,必然是諧‘瓊林宴’所命名。
兩人漫步進入,只見這酒樓許是為了三年一度的大比,重新裝修過,新裝的紅松木地板剛用桐油打過,大玻璃隔柵擦得纖塵不染,鋥明瓦亮,樓梯的扶手還用黃銅包著,在窗欞、臺階處,甚至雕有精美的木紋,顯得美輪美奐。
除了這種嘉靖年間普遍的奢華之風,這家以舉子書生為主顧的酒店,還在牆上懸滿了本朝歷代進士的詩詞題字,在大廳正中醒目處,還專設了個大卷案,案上筆墨紙硯樣樣俱全,可供舉子們酒酣耳熱、詩興大發時,留下墨寶……這可是大賺不賠的買賣,要知道敢於獻醜計程車子,一般都是有些才學的,這些人要麼高中,要麼將來成了名士,這留下的墨寶可就立馬真成寶了。
此事雖還不到正午,可還有不少人正在吃酒,看模樣大都是進京赴考的舉子。猜拳的,行令的,吟詩的,作賦的,十分的嘈雜。
沈默兩個貪戀這種令人懷念的氣氛,也不去單間,就在廳角空桌上坐下,點幾個精緻的小菜,要一壺老酒……一看,果然是‘狀元紅’,兩人不禁莞爾,便一邊小酌,一邊聽那些士子說話。
過了一會兒,這些士子好像起了意氣之爭。起因有人說了一聲:‘我們湖廣自古文脈昌盛!’湖廣確實是科舉大省,歷代不知出了多少進士,生源質量穩居全國前三,這樣說也不算吹牛。但自古文無第一、武無第二,這種話題最易引起爭論,而且永遠是誰也不服誰。
果然,馬上有江西的舉子不願意了,道:“回去翻翻進士題名錄,看看哪個省的進士最多。”江西從國初便文脈昌盛,尤其是最早幾十年,幾乎佔據翰林院的半壁江山,哪怕是現在稍有式微,卻也一樣牛逼哄哄——別忘了,夏言是江西人;嚴嵩也是江西人,江西人一前一後主宰大明三十多年,哪能容得湖廣人發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