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成祖設立內閣制度至今,一百六十年間,大明朝一共出了四十四任首輔,扣除那些數次罷官、數次復任的、還有個改過名的,共有三十二人。
再扣掉那些當了幾個月就下臺的,能真正坐穩這個位子的,就只剩十九個。這十九位中,除了張璁也就是張孚敬外,其餘皆是翰林詞臣出身,其中解縉、胡廣、楊榮、楊士奇皆從詞臣驟起,得位最為容易。
而後再無可驟起者看,或要按部就班、或要另闢蹊徑、或要有極端的好運氣。按部就班者如曹鼐、徐溥、劉健、李東陽、楊廷和、梁儲、費宏、李時、夏言、嚴嵩都是從翰林及六部,由六部而入閣;李賢有撥亂反正之功,以太宰託孤進位;陳文是這些人中,在地方任官位最高的——雲南右布政使,而後便任詹事府詹事、禮部尚書、入閣;劉吉雖然官聲極差,人稱越彈越大的‘劉棉花’,卻也是一步一步從翰林到六部到內閣走上來的。
另闢蹊徑者,如徐有貞起自奪門之變;張璁、方獻夫起自大禮議;萬安自認萬貴妃子侄;向憲宗獻春藥而驟起,因而得一美名曰‘洗[***]相公’!
至於狀元出身的彭時、商輅,因為土木堡之變和奪門之變,兩度因禍得福,機緣巧合上位,乃是別人不能複製的大幸運、大造化。
可無論如何,沒有任何一個,是在地方上封疆一方、擔任左布政使以上職務的。想到這,沈默搖搖頭道:“沒有,都是清一色的京官,最多是年輕時候在地方上歷練過,做到督學、按察副使、右布政使這種層次,便都回京了。”又輕聲補充道:“即使偶有例外,如楊一清之流,也在位不過數月,便黯然收場了……這顯然不是巧合,而是有什麼內因存在。”
“這並不費解。”沈煉道:“京官有京官的道,外官有外官的路,雖然一開始會有所交匯,但隨著在各自的路上越走越遠,跟對方的距離也就越長,到最後只能是涇渭分明、鴻溝難越了。究其原因,還是所謂的強龍不壓地頭蛇,內閣首輔也是京官,是其它京官們選出來、然後經皇帝同意,並靠他們的支援,才能順順當當幹下去,做些事實出來。”說著深深看著沈默道:“為達到這一切,你必須一直在燕京經營!在京城施展自己的才華,讓皇帝對你始終有良好的印象;將各方面的關係和人脈打點好,獲得儘可能多的支持者和同盟者。兵法有云,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你在燕京,就佔據地利;讓皇帝和京城百官都是你的支持者,何愁大事不成?”
沈默深受教誨,躬身道:“學生明白老師的意思了。”
“你能聽得進有用的話,這很好。”沈煉欣慰的笑笑道:“不過也不必太過沮喪,當你攢夠人脈和資歷入閣後,再想到下面乾點實事,可就是以閣老的身份親臨,自然無往不利;到時候進退自如,隨機而動,豈不快哉?”在老師的眼裡,學生永遠是長不大的孩子,沈煉笑著對沈默道:“好好幹,我敢跟你打賭,你總有當上宰相的那一天。”
“謝老師吉言。”沈默躬身道:“我會好好做的。”
“嗯。”沈煉起身道:“這一分開,又不知多少年再見,我也沒東西送你留念,只能送你最後一個忠告,就當是臨別禮物吧。”
“學生洗耳恭聽。”沈默恭聲道。
“犯錯不可怕,可怕的是知錯不改,而往往越是位高權重者,就越是會犯這種錯誤。”沈煉意味深長道:“你現在還聽得進我的話,或多或少因為你還不夠強大,如果你將來也位高權重了,千萬記住,真正的災難不是來自對手或者敵人,而是來自你自己的傲慢與自大,一錯再錯,終究釀成大錯,切記切記。”
“學生受教了。”
師徒倆說完話,從屋裡出來,沈煉道:“我還是帶罪之人,不能出去送你,我們就此別過吧!”
沈默望著老師,突然意識到,這世上不會再有一個智者,如此掏心掏肺的對自己,眼淚忍不住淌了下來,一掀衣袍下襟,直直跪在地上,嘶聲道:“學生拜別老師!”便在雪地上給沈煉磕了三個頭,沈袞連忙將他扶起,沈默才一步三回頭的走了。
回到驛館時,沈默臉上的孺慕之情已經悄然隱去,換回了一位欽差大人應有的從容氣度,便見陳丕德急忙忙迎上來,躬身道:“大人,您可算回來了,京裡來人了,滿城都找不著您。”
“什麼人?”沈默輕聲問道。
“是馬公公……”陳丕德話音未落,便聽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哎呦,沈大人,您老可是露面了。”
沈默抬頭一看,果然見面色疲憊的馬全,正站在大廳門口朝自己呵呵的笑。
沈默還禮笑道:“什麼風把公公吹來了?”
“當然是皇上派的差了。”馬全笑著拱手道:“恭喜沈大人旗開得勝,創九邊數年未有之大勝。”
“哦?有聖諭嗎?”沈默作勢要拜道。
“用不著用不著。”馬全連忙攔住他道:“因為入城之前會有奏凱儀式,皇上便派咱家前來,給大人說道說道,省得到時候鬧了笑話。”
“那就勞煩公公了。”沈默頷首道:“一切都聽您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