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曰子,蘇松一帶雖然依舊倭寇肆虐,但也僅限於鄉間村裡,像攻擊蘇州城那樣的大動作再也沒有出現;官軍似乎也安於現狀,只是防守好城池,對倭寇在村鎮中撒野視若未見。
唯一的例外,是戚繼光和他的部隊,緊咬著徐海的屁股不放。要是放開手腳大打出手也罷,但讓徐海鬱悶的是,這支明軍充分發揮了沈默要求的‘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敵駐我擾、敵疲我打’十六字真言,可能一天光臨好幾次,也可能好幾天光臨一次,可能打一下就走,也可能打得他媽媽都認不出來。
這種無恥的搔擾,讓徐海和他的手下無比頭大,都變得神經兮兮、食慾不振、晚上睡覺都不敢脫衣服。
徐海沒辦法,幾次邀請葉麻和辛五郎幫忙圍剿,但兩人卻遲遲未動。因為他們不捨得放棄好容易得來的上海城,所以只願意在上海附近活動,稍遠的地方是不去的,唯恐被虎視眈眈的劉顯奪了城,再次變成孤魂野鬼。
當然,這其中也有想看徐海熱鬧的成分……他倆都看出來了,這回出來,徐海是流年不利,兩次大敗,讓徐洪部全軍覆沒,他也在蘇州城下碰了個頭破血流,還讓明軍陰魂不散的纏上了。
“這都是報應啊,”葉麻一邊大碗喝酒,一邊哈哈大笑道:“誰讓這傢伙平時飛揚跋扈,不把我們放在眼裡,現在活該他吃虧,以後也該長點教訓。”
辛五郎屬於滿腦子肌肉型別的,對這些勾心鬥角不甚擅長,但他有個幫手叫陸績——陸績穿著黑袍子,面上帶著木質的面具,聲音沙啞道:“唇亡齒寒的道理,葉當家不該忘記吧。”
“嘿嘿,”葉麻滿不在乎的剔剔牙道:“我就是想給他教訓,讓這傢伙別再那麼跋扈了。”
辛五郎聞言有些唏噓道:“其實這傢伙還蠻不壞的,你看他這回,就把肥肉讓給了我們,自己去啃硬骨頭。”
“那是他沒想到上海守軍全嚇跑了,也沒想到蘇州城那麼難啃。”葉麻哂笑道:“當他存了什麼好心嗎?”
陸績道:“不管他存心如何,如果徐海敗亡了,我們獨木難撐,不僅在大陸無法立足,回到海島上,還有可能被王直吞併。”
“你放心,徐明山成名十多年,可不是吹出來的。”縱使對徐海不忿,葉麻也不得不佩服道:“那是他真刀真槍殺出來的,想把他滅掉,官軍還差一百年的火候。”
“這麼說,你是不打算幫他了?”陸績問道。
“幫,但得等他來求我們。”葉麻彈一彈指甲道:“非得給他改了脾氣,別他媽再跟個祖宗似的了。”
聽他這樣說,陸績也不好再勸,畢竟他只是個客卿,沒權沒勢也沒法命令誰。
葉麻和辛五郎的暫時觀望,落在徐海眼裡,可就是見死不救了,心情真叫一個鬱悶,便找來親弟和連襟喝酒。
“大哥,我說什麼來著?”徐洪憤憤道:“葉大麻子根本就想取大哥而代之,他是萬萬不可能來幫我們的!”
“是啊,大將軍,”何心隱也附和道:“他們不地道啊,有點隔岸觀火的意思。”
徐海端著海碗,飲一口道:“原先你拿回那封信,我還不信是葉麻乾的,現在看來,八成就是那孫子偽造的。”說著嘿然一聲道:“看來是真想跟我對著幹啊!”那封信徐海看了,正是他曾經寫給葉麻的,但從大局出發,他當時沒有聲張,現在也終於忍不住說出來了。
“大哥,滅了他吧!”徐洪拿尖刀割一塊牛肉,放在口中大力的咀嚼道:“給我們死難的弟兄報仇!”一邊說一邊嚼,面目十分的猙獰,他全部嫡系一掃而光,直接沒了話語權,自然恨極了那個陷害自己之人。
何心隱自然樂得火上澆油道:“是啊,大將軍,再不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咱們的人心可就要散了。”
徐海卻還比較清醒,搖頭道:“算了,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的對手是官軍,等回到海島上,再收拾那兩個孫子不遲。”
徐洪面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何心隱卻狀若無事的,繼續勸大將軍飲酒,還煞有介事的與徐海商量,如何對付那支惱人的明軍。
幾人正在帳中飲酒議事,帳外進來一名小校,口稱大將軍,道:“有一書生,說是蘇州城的使者,在帳外求見。”
徐海聞言有些愣了,奇怪道:“哦?此時官府來人,不知有何圖謀?”
徐洪道:“是不是下戰書,要跟咱們好生廝殺一局?”
何心隱也道:“八成是怕了我們,前來送禮求和的……”
兩人各有見解,卻不得要領,徐海煩躁的一揮手道:“管他什麼神仙小鬼的,你們帶上各自的護衛,穿好兵甲,在大帳裡嚴陣以待,先給他個下馬威再說!”
“好嘞!”徐洪最喜歡幹這個,便匆匆下去準備了。
不一時,大帳裡站滿了衣甲鮮明、兵刃閃亮的衛士,他們個個瞪大眼睛,做怒目金剛狀,盯著大帳門口,彷彿隨時一擁而上,便要將來人撕成碎片一般。
徐海穿著一身青布便袍,見手下都準備好了,便坐在大案後,粗著嗓門道:“傳明使!”
外面的衛士便拉長音道:“傳明使……”
過了不一會兒,一個相貌俊朗、身著藍色儒衫的年輕書生,便出現在大帳門口。一看到帳內這般氣勢洶洶的架勢,嚇得他雙腿有些軟,但一想到來時恩師的殷殷囑託,他便明白,此刻決不能墮了他老人家的威風,便深吸口氣,大模大樣地走進大帳,施禮道:“學生見過徐將軍。”
徐海原以為,來者必定是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就算不知名,至少年紀也得大吧?誰成想來者卻是個從未謀面的毛頭小子。驚詫之餘,連正眼都不看那人一眼,輕蔑道:“你是哪家的娃娃?”
一來就被人蔑視,那年輕書生自然心中生氣,但他能擔當大任,出使敵營,當然有其獨到之處,只聽他眉毛一揚,不卑不亢道:“在下乃大明蘇州知府、江南市舶司提舉……”
聽他說到這,帳中人紛紛倒吸冷氣,暗暗道:‘果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原來這小子竟是大名鼎鼎的沈拙言!’那徐海也不禁欠起身,想要說聲‘失禮’,卻聽那小子不緊不慢道:“……的學生。”
“切……”大帳裡一陣喝倒彩,徐海也一屁股坐下,撇嘴道:“還真會扯虎皮、做大旗,我不是問沈默,是問你姓字名誰,是幹什麼的!”
“我姓王,名錫爵,字元馭。”那書生緩緩道:“現任……蘇州府學增廣生員是也。”
“什麼增廣生員?”徐海有些糊塗道。
何心隱趕緊在邊上解釋道:“俗稱……秀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