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有光早知道前者不行,之所以還要說出來,不過是為了掩護後者罷了,便道:“如果因形勢所迫,姑且治其小,則莫若修築防水堤岸……”
此言一出,一片譁然,眾人笑道:“震川公謬矣,河道淤塞至此,就算要整治,也該清淤挖泥,還修堤岸作甚?”
沈默也詢問的望向歸有光,卻聽他自通道:“湖江水中蘊含泥沙,因為這一段水流緩慢,才逐漸沉積淤塞,以至於河道變窄。清淤挖泥固然是一種辦法,但成本太高,現在也來不及了。”說著兩手平行豎起道:“現在是旱季,水流平緩,水量不及豐水期的三成,大人可以想象一下,如果我們在崑山低窪處修築堤壩,將水流約束,人為的造成一段急流,勢必可以將淤積的泥沙沖走,經過一個雨季,這裡的淤塞必然大大減緩,此乃借天地之力造福己身。”
眾人聽得眼前一亮,確實是個巧妙的法子,便問道:“這得花多少錢?”
“花不了幾個錢。”歸有光見終於打動眾人了,不由歡欣鼓舞道:“大人和眾位請看,東西兩岸其實高下迥絕。東岸地勢高,不怕水患,怕的是連月不雨,無法澆灌。西岸恰恰相反,地勢太低,最患水漫金山,所以令東西兩岸民夫,合力修築西岸……也不必遠處取土,就在河道上挖掘,一方面可以疏浚河道,另一方面可以取塗泥附之舊岸,築而加高廣焉!待到夏秋雨季,水面高漲,再合兩岸之民,為東岸疏浚支河,蓄水以備連月不雨!”說著雙手一合道:“庶此財力不虛費,而旱澇皆有備矣!”
“好!”陸鼎最早讚一聲道:“真是絕妙的法子!”眾人也聽得興高采烈,感覺再沒有比這個更妥帖的法子了,紛紛道:“如此,河道也加深拓寬了,大人的煩心事兒也沒有了。”
見眾人都望向自己,沈默展顏笑道:“議一議,如果可行的話,就這麼辦吧。”
歸有光終於鬆了口氣。
船回到蘇州城,已經是黃昏了,眾人辭別府尊大人,登上候在碼頭的車轎,各自回家去了。
他的目光從遠去人群中收回來,再看向歸有光時,卻變得無比嚴厲。
歸有光頗有自知之明,跪倒在地,附身道:“卑職擅作主張,請大人責罰!”
“為什麼事先不跟我商量?”沈默冷聲道。
“卑職怕大人不答應。”歸有光道:“只有出此下策了。”如果他早說出來,沈默肯定會設法避開這段水路,比如說將開埠地改在太倉州,那裡有瀏江入海,也不失為一個比較好的選擇,只是那樣,蘇州城就失去這個發展的黃金機會,吳淞江也沒機會疏浚了。
歸有光不想做蘇州的罪人,所以他不能早讓府尊大人知道吳淞江的真實情況,非得等到今天,沈默已經把蘇州城一半的大戶都請出來,沒法再改弦更張時說出來,才能讓他不得不答應。
“你這與脅迫本官有何不同?”沈默冷冷道,這股火他已經憋了半天,都憋得……不那麼生氣了。
歸有光除下烏紗,擱在地上,面色坦然道:“卑職任憑大人處置!”
沈默蹲下身子,打量著歸有光,似笑非笑道:“覺著擺了我一道,很爽是不是?”
“不爽。”歸有光小聲道:“承蒙大人親之信之,下官銘感五內,本當肝腦塗地,忠心不二;無奈一想到我鄉我土,仍在水深火熱之中,便不能不鬥膽犯上一回……”
“多好的人啊,”沈默拍拍他的肩膀,戲謔道:“要是摘了你這種‘青天’的烏紗,我豈不成了‘黑天’?”
“屬下不敢,”歸有光道:“我這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
沈默站起身來,用一個腳勾球的動作,將歸有光的烏紗挑到手中,一邊輕拍著上面的泥土,一邊淡淡道:“知道嗎,清流官員最討熱人厭的地方在哪裡?”
歸有光搖搖頭。
“就是光提意見不幹事實兒!”沈默依舊語氣平和道:“所以不論結果如何,他們都是正確光榮的。”說著撇他一眼道:“你是不是也這麼想?”
歸有光趕緊搖頭如撥浪鼓道:“卑職沒那麼無恥。”
“那就休想撂挑子!”沈默將烏紗端正的戴在他的頭上,沉聲道:“自己搞出的事情自己收拾,限你七天之內,拿出詳細方案呈上來!”
“大人……”歸有光的眼中溢滿淚水道:“您……我……”
“怎麼,不願意?”沈默眯眼問道。
“願意願意,”歸有光趕緊抖擻精神道:“您真是仁義君子啊!”
“仁義個屁!”沈默兩眼一瞪道:“幹好了,是我們倆的功勞,大家一起升官發財;幹不好的話,這個黑鍋你來背!”
歸有光知道大人不過是說說氣話而已,河工這麼大的事兒,如果出了簍子,知府大人是不可能逃掉的。沈默之所以這麼說,不過是出出氣,順便給他加加壓罷了。
“不是屬下自吹自擂,我考察吳淞江十幾年了,”歸有光呵呵笑道:“走訪河工,查閱史籍,對吳淞江的治理,還是能拿出行之有效的辦法的。”說完又有些猶豫道:“但是真要我指揮那麼多人,管理那麼好大的工程,可沒這個本事。”
“嗯,你當好總工程師就行了,”沈默點頭道:“真正帶人幹活的,我另有人選,”說著擠擠眼道:“絕對是古往今來最好的包工頭!”
“誰?”
“海瑞。”沈默雙手一擊道:“昨天跟你談過後,我就在想,他幹什麼最合適,最後發現,絕對是管工程的最佳人選。”說著如數家珍道:“他清廉無比,不想牟利;精力旺盛,不怕吃苦;衝鋒在前,享受在後,這樣的人管工程,我放心,舒心,安心。”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