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指敬仰、尊崇,“大宗師”意思是最值得敬仰、尊崇的老師。誰夠得上稱作這樣的老師呢?那就是“道”。莊子認為自然和人是渾一的,人的生死變化是沒有什麼區別的,因而他主張清心寂神,離形去智,忘卻生死,順應自然。這就叫做“道”。
全文可以分為九個部分。第一部分至“是之謂真人”,虛擬一理想中的“真人”,“真人”能做到“天”、“人”不分,因而“真人”能做到“無人”、“無我”。“真人”的精神境界就是“道”的形象化。第二部分至“而比於列星”,從描寫“真人”逐步轉為述說“道”,只有“真人”才能體察“道”,而“道”是“無為無形”而又永存的,因而體察“道”就必須“無人”、“無我”。這兩段是全文論述的主體。第三部分至“參寥聞之疑始”,討論體察“道”的方法和程序。第四部分至“蘧然覺”,說明人的死生存亡實為一體,無法逃避,因而應“安時而處順”。第五部分至“天之小人也”,進一步討論人的死和生,指出死和生都是“氣”的變化,是自然的現象,因而應“相忘以生,無所終窮”,只有這樣精神才會超脫物外。第六部分至“乃入於寥天一”,說明人的軀體有了變化而人的精神卻不會死,安於自然、忘卻死亡,便進入“道”的境界而與自然合成一體。第七部分至“此所遊已”,批判儒家的仁義和是非觀念,指出儒家的觀念是對人的精神摧殘。第八部分至“丘也請從而後也”,論述“離形去知,同於大通”是進入“道”的境界的方法。餘下為第九部分,說明一切都由“命”所安排,即非人為之力所安排。
知道何為天然的,又知道何為人為的,這就是智慧的最高境界了。知道哪些是天然的,這是天生的感覺;知道哪些是人為的,是用自己的智力去知道,並在自己的智力所不能知道的領域善於保養自己,盡享天年而不中途夭亡,這就是最有智力的情形了。儘管如此,但仍有問題,知識必須有它依賴或參照的物件,然後我們才能判斷它正確與否,然而這些物件本身又是變化不定的。因此,怎麼知道我們所說的天然現象不是人為的呢?又怎麼知道我們常說的人為現象不是天然的呢?
知道自然的作為,並且瞭解人的作為,這就達到了認識的極點。知道自然的作為,是懂得事物出於自然;瞭解人的作為,是用他智慧所通曉的知識哺育、薰陶他智慧所未能通曉的知識,直至自然死亡而不中途夭折,這恐怕就是認識的最高境界了。雖然這樣,還是存在憂患。人們的知識一定要有所依憑方才能認定是否恰當,而認識的物件卻是不穩定的。怎麼知道我所說的本於自然的東西不是出於人為呢,怎麼知道我所說的人為的東西又不是出於自然呢?
況且有了“真人”方才有真知。什麼叫做“真人”呢?古時候的“真人”,不倚眾凌寡,不自恃成功雄踞他人,也不圖謀瑣事。像這樣的人,錯過了時機不後悔,趕上了機遇不得意。象這樣的人,登上高處不顫慄,下到水裡不會沾溼,進入火中不覺灼熱。這隻有智慧能通達大道境界的人方才能像這樣。古時候的“真人”,他睡覺時不做夢,他醒來時不憂愁,他吃東西時不求甘美,他呼吸時氣息深沉。“真人”呼吸憑藉的是著地的腳根,而一般人呼吸則靠的只是喉嚨。被人屈服時,言語在喉前吞吐就像哇哇地曼語。那些嗜好和慾望太深的人,他們天生的智慧也就很淺。古時候的“真人”,不懂得喜悅生存,也不懂得厭惡死亡;出生不欣喜,入死不推辭;無拘無束地就走了,自由自在地又來了罷了。不忘記自己從哪兒來,也不尋求自己往哪兒去,承受什麼際遇都歡歡喜喜,忘掉死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本然,這就叫做不用心智去損害大道,也不用人為的因素去幫助自然。這就叫“真人”。像這樣的人,他的內心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的容顏淡漠安閒,他的面額質樸端嚴;冷肅得像秋天,溫暖得像春天,高興或憤怒跟四時更替一樣自然無飾,和外界事物合宜相稱而沒有誰能探測到他精神世界的真諦。
所以古代聖人使用武力,滅掉敵國卻不失掉敵國的民心;利益和恩澤廣施於萬世,卻不是為了偏愛什麼人。樂於交往取悅外物的人,不是聖人;有偏愛就算不上是“仁”;伺機行事,不是賢人;不能看到利害的相通和相輔,算不上是君子;辦事求名而失掉自身的本性,不是有識之士;喪失身軀卻與自己的真性不符,不是能役使世人的人。像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餘、紀他、申徒狄,這樣的人都是被役使世人的人所役使,都是被安適世人的人所安適,而不是能使自己得到安適的人。
古時候的“真人”,神情嵬峨而不矜持,好像不足卻又無所承受;態度安閒自然、特立超群而不執著頑固,襟懷寬闊虛空而不浮華;怡然欣喜像是格外地高興,一舉一動又像是出自不得已!容顏和悅令人喜歡接近,與人交往德性寬和讓人樂於歸依;氣度博大像是寬廣的世界!高放自得從不受什麼限制,綿邈深遠好像喜歡封閉自己,心不在焉的樣子又好像忘記了要說的話。把刑律當作主體,把禮儀當作羽翼,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用道德來遵循規律。把刑律當作主體的人,那麼殺了人也是寬厚仁慈的;把禮儀當作羽翼的人,用禮儀的教誨在世上施行;用已掌握的知識去等待時機的人,是因為對各種事情出於不得已;用道德來遵循規律,就像是說大凡有腳的人就能夠登上山丘,而人們卻真以為是勤於行走的人。所以說人們所喜好的是渾然為一的,人們不喜好的也是渾然為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是渾一的,那些不同一的東西也是渾一的。那些同一的東西跟自然同類,那些不同一的東西跟人同類。自然與人不可能相互對立而相互超越,具有這種認識的人就叫做“真人”。
死和生均非人為之力所能安排,猶如黑夜和白天交替那樣永恆地變化,完全出於自然。有些事情人是不可能參與和干預的,這都是事物自身變化的實情。人們總是把天看作生命之父,而且終身愛戴它,何況那特立高超的“道”呢!人們還總認為國君是一定超越自己的,而且終身願為國君效死,又何況應該宗為大師的“道”呢?
泉水乾涸了,魚兒困在陸地上相互依偎,互相大口出氣來取得一點溼氣,以唾沫相互潤溼,不如將過去江湖裡的生活徹底忘記。與其讚譽唐堯的聖明而非議夏桀的暴虐,不如把他們都忘掉而融化混同於“道”。大地把我的形體託載,並且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閒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好事的,也就因此而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
將船兒藏在大山溝裡,將漁具藏在深水裡,可以說是十分牢靠了。然而半夜裡有個大力士把它們連同山谷和河澤一塊兒揹著跑了,睡夢中的人們還一點兒也不知道。將小東西藏在大東西里是適宜的,不過還是會有丟失。假如把天下藏在天下里而不會丟失,這就是事物固有的真實之情。人們只要承受了人的形體便十分欣喜,至於像人的形體的情況,在萬千變化中從不曾有過窮盡,那快樂之情難道還能夠加以計算嗎?所以聖人將生活在各種事物都不會丟失的環境裡而與萬物共存亡。以少為善以老為善,以始為善以終為善,人們尚且加以效法,又何況那萬物所聯綴、各種變化所依託的“道”呢!
“道”是真實而又確鑿可信的,然而它又是無為和無形的;“道”可以感知卻不可以口授,可以領悟卻不可以面見;“道”自身就是本、就是根,還未出現天地的遠古時代“道”就已經存在;它引出鬼帝,產生天地;它在太極之上卻並不算高,它在六極之下不算深,它先於天地存在還不算久,它長於上古還不算老。狶韋氏得到它,用來統馭天地;伏羲氏得到它,用來調合元氣;北斗星得到它,永遠不會改變方位;太陽和月亮得到它,永遠不停息地執行;堪壞得到它,用來入主崑崙山;馮夷得到它,用來巡遊大江大河;肩吾得到它,用來駐守泰山;黃帝得到它,用來登上雲天;顓頊得到它,用來居處玄宮;禹強得到它,用來立足北極;西王母得到它,用來坐陣少廣山。沒有人能知道它的開始,也沒有人能知道它的終結。彭祖得到它,從遠古的有虞時代一直活到五伯時代;傅說得到它,用來輔佐武丁,統轄整個天下,乘駕東維星,騎坐箕宿和尾宿,而永遠排列在星神的行列裡。
南伯子葵向女偊問道:“你的歲數已經很大了,可是你的容顏卻像孩童,這是什麼緣故呢?”女偊回答:“我得‘道’了。”南伯子葵說:“‘道’可以學習嗎?”女偊回答說:“不!怎麼可以呢!你不是可以學習‘道’的人。卜梁倚有聖人明敏的才氣卻沒有聖人虛淡的心境,我有聖人虛淡的心境卻沒有聖人明敏的才氣,我想用虛淡的心境來教導他,恐怕他果真能成為聖人哩!然而卻不是這樣,把聖人虛淡的心境傳告具有聖人才氣的人,應是很容易的。我還是持守著並告訴他,三天之後便能遺忘天下,既已遺忘天下,我又凝寂持守,七天之後能遺忘萬物;既已遺忘外物,我又凝寂持守,九天之後便能遺忘自身的存在;既已遺忘存在的生命,而後心境便能如朝陽一般清新明徹;能夠心境如朝陽般清新明徹,而後就能夠感受那絕無所待的‘道’了;既已感受了‘道’,而後就能超越古今的時限;既已能夠超越古今的時限,而後便進入無所謂生、無所謂死的境界。摒除了生也就沒有死,留戀於生也就不存在生。作為事物,‘道’無不有所送,也無不有所迎;無不有所毀,也無不有所成,這就叫做‘攖寧’。攖寧,意思就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而後保持心境的寧靜。”
南伯子葵又問:“你偏偏是怎麼得‘道’的呢?”女偊又回答說:“我從副墨(文字)的兒子那裡聽到的,副墨的兒子從洛誦(背誦)的孫子那裡聽到的,洛誦的孫子從瞻明(目視明晰)那裡聽到的,瞻明從聶許(附耳私語)那裡聽到的,聶許從需役(勤行不怠)那裡聽到的,需役從於謳(吟詠領會)那裡聽到的,於謳從玄冥(深遠虛寂)那裡聽到的,玄冥從參寥(高曠寥遠)那裡聽到的,參寥從疑始(迷茫而無所本)那裡聽到的。”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個人在一塊擺談說:“誰能夠把無當作頭,把生當作脊柱,把死當作尻尾,誰能夠通曉生死存亡渾為一體的道理,我們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四個人都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契卻不說話,於是相互交往成為朋友。
不久子輿生了病,子祀前去探望他。子輿說:“偉大啊,造物者!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的樣子!腰彎背駝,五臟穴口朝上,下巴隱藏在肚臍之下,肩部高過頭頂,彎曲的頸椎形如贅瘤朝天隆起”。陰陽二氣不和釀成如此災害,可是子輿的心裡卻十分閒逸好像沒有生病似的,蹣跚地來到井邊對著井水照看自己,說:“哎呀,造物者竟把我變成如此曲屈不伸!”
子祀說:“你討厭這曲屈不伸的樣子嗎?”子輿回答:“沒有,我怎麼會討厭這副樣子!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左臂變成公雞,我便用它來報曉;假令造物者逐漸把我的右臂變成彈弓,我便用它來打斑鳩烤熟了吃。假令造物者把我的臀部變化成為車輪,把我的精神變化成駿馬,我就用來乘坐,難道還要更換別的車馬嗎?至於生命的獲得,是因為適時,生命的喪失,是因為順應;安於適時而處之順應,悲哀和歡樂都不會侵入心房。這就是古人所說的解脫了倒懸之苦,然而不能自我解脫的原因,則是受到了外物的束縛。況且事物的變化不能超越自然的力量已經很久很久,我又怎麼能厭惡自己現在的變化呢?”
不久子來也生了病,氣息急促將要死去,他的妻子兒女圍在床前哭泣。子犁前往探望,說:“嘿,走開!不要驚擾他由生而死的變化!”子犁靠著門跟子來說話:“偉大啊,造物者!又將把你變成什麼,把你送到何方?把你變化成老鼠的肝臟嗎?把你變化成蟲蟻的臂膀嗎?”
子來說:“父母對於子女,無論東西南北,他們都只能聽從吩咐調遣。自然的變化對於人,則不啻於父母;它使我靠攏死亡而我卻不聽從,那麼我就太蠻橫了,而它有什麼過錯呢!大地把我的形體託載,用生存來勞苦我,用衰老來閒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把我的存在看作是好事,也因此可以把我的死亡看作是好事。現在如果有一個高超的冶煉工匠鑄造金屬器皿,金屬熔解後躍起說‘我將必須成為良劍莫邪’,冶煉工匠必定認為這是不吉祥的金屬。如今人一旦承受了人的外形,便說‘成人了成人了’,造物者一定會認為這是不吉祥的人。如今把整個渾一的天地當作大熔爐,把造物者當作高超的冶煉工匠,用什麼方法來驅遣我而不可以呢?”於是安閒熟睡似的離開人世,又好像驚喜地醒過來而回到人間。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在一起談話:“誰能夠相互交往於無心交往之中,相互有所幫助卻像沒有幫助一樣?誰能登上高天巡遊霧裡,迴圈升登於無窮的太空,忘掉自己的存在,而永遠沒有終結和窮盡?”三人會心地相視而笑,心心相印於是相互結成好友。過不多久子桑戶死了,還沒有下葬。孔子知道了,派弟子子貢前去幫助料理喪事。孟子反和子琴張卻一個在編曲,一個在彈琴,相互應和著唱歌:“哎呀,子桑戶啊!哎呀,子桑戶啊!你已經返歸本真,可是我們還成為活著的人而託載形骸呀!”子貢聽了快步走到他們近前,說:“我冒昧地請教,對著死人的屍體唱歌,這合乎禮儀嗎?”二人相視笑了笑,不屑地說:“這種人怎麼會懂得‘禮’的真實含意!”
子貢回來後把見到的情況告訴給孔子,說:“他們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不看重德行的培養而無有禮儀,把自身的形骸置於度外,面對著死屍還要唱歌,容顏和臉色一點也不改變,沒有什麼辦法可以用來稱述他們。他們究竟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孔子說:“他們都是些擺脫禮儀約束而逍遙於人世之外的人,我卻是生活在具體的世俗環境中的人。人世之外和人世之內彼此不相干涉,可是我卻讓你前去弔唁,我實在是淺薄呀!他們正跟造物者結為伴侶,而逍遙於天地渾一的元氣之中。他們把人的生命看作像贅瘤一樣多餘,他們把人的死亡看作是毒癰化膿後的潰破,像這樣的人,又怎麼會顧及死生優劣的存在!憑藉於各各不同的物類,但最終寄託於同一的整體;忘掉了體內的肝膽,也忘掉了體外的耳目;無盡地反覆著終結和開始,但從不知道它們的頭緒;茫茫然彷徨於人世之外,逍遙自在地生活在無所作為的環境中。他們又怎麼會煩亂地去炮製世俗的禮儀,而故意炫耀於眾人的耳目之前呢!”
子貢說:“如此,那麼先生將遵循什麼準則呢?”孔子說:“我孔丘,乃是蒼天所懲罰的罪人。即使這樣,我仍將跟你們一道去竭力追求至高無尚的‘道’。子貢問:“請問追求‘道’的方法。”孔子回答:“魚爭相投水,人爭相求道。爭相投水的魚,掘地成池便給養充裕;爭相求道的人,漠然無所作為便心性平適。所以說,魚相忘於江湖裡,人相忘於道術中”。子貢說:“再冒昧地請教‘畸人’的問題”。孔子回答:“所謂‘畸人’,就是不同於世俗而又等同於自然的人。所以說,自然的小人就是人世間的君子;人世間的君子就是自然的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