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紀正待答話,窗外忽然傳來店小二的聲音:“這位姑娘,就在這裡了,主家都在裡面呢!”
聽到外面的動靜,鄭爽不知何事,放下手中的酒杯,忙起身挑簾出去,卻見店小二領著一位身材高挑的陌生姑娘朝這邊走來,便問道:“店家,出了什麼事?”
那姑娘尚未開口,店小二搶先答道:“小爽子,這位姑娘說是鄭先生前幾日在西山出手相助,特意過來登門感謝的!”
看到這位美麗的姑娘,鄭爽有些懵,他那天有別的事情去辦,沒去西山,不知道當時的情況,只好隨口說道:“姑娘,我家公子正在屋裡,請隨我來!”
梅芳莞爾一笑,款步跨進正屋,穩穩當當朝鄭紀和林俊道了兩個萬福。鄭紀、林俊兩人兩眼有些發直,這位梅小姐幾日不見,前後反差太大,差點都認不出來了。
梅芳本是個美女,不過當時給人的感覺多是颯爽英姿,巾幗不讓鬚眉。而今天卻似換了個人,無論誰都可以看出她出生大家閨秀。只見她青螺眉黛長,棄了珠花流蘇,三千青絲僅用一支雕工細緻的梅簪綰起,淡上鉛華。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有一股巫山雲霧般的靈氣。
見到兩個人痴痴呆呆的樣子,梅芳抿嘴一笑,顯得落落大方。她抬眼掃了一眼席面,笑道:“看來小女子來的有些唐突,不好意思,打攪了兩位先生的雅興。這是給公子入闈壯色的了?”
鄭紀畢竟是世家子弟,本來有點拘束,見她大大方方的,自覺好笑,忙道:“梅姑娘,我本不在乎這些個,不過既擺下了,大家隨便一樂,來,不必拘束,大家同坐吧。”說著起身端起門杯遞了過去。
梅芳倒也不扭捏,忙雙手接過,用手絹捧著喝了,謝了坐,斜欠著坐在鄭紀側面,美目一瞥,見到林俊還是一副豬哥相,低頭抿嘴而笑。
梅芳半晌才道:“前日多承兩位公子出言相助,今日登門來的有些唐突,還望兩位公子見諒!不過既來了,又恰逢其會,大恩不言謝,小女子預祝兩位今年春閨蟾宮折桂,獻上絲竹之技,還請兩位莫要見笑,紅妝佐酒便是。”說著,從懷中絲囊裡取出一柄簫來,“你們儘自吃酒,我為君子吹簫助興!”
林俊本擅長吹簫,見那簫嵌金鑲玉,光澤耀眼,不由技癢,便說道:“梅姑娘若是不棄,不如我來吹簫,姑娘清唱豈不更好?”
鄭爽拍手笑道:“好!”
鄭紀也笑道:“只是我們叨光得緊了。”
梅芳想了想,便將簫遞了過去。端簫到口,笑問:“姐姐,唱一段什麼?”
梅芳想了想說:“唱一段高東嘉的《琵琶記》罷。”
林俊喜道:“好!第八齣,吹《曲律》調。”
鄭紀不通此道,只呆呆地聽。那林俊五指輕舒,嗚嗚咽咽的簫聲飄然而出。梅芳流波一盼,點頭讚道:“好簫!”便按著拍節,輕啟朱唇唱起了元代戲曲家高明《琵琶行》中第八齣《文場選士》,今年春閨將至,梅芳此刻唱來,倒是十分合拍應景喜慶。
一曲唱完,林俊放下玉蕭先就叫了聲“好”,鄭紀也笑道:“不錯,第一次聽到前朝的戲曲,倒雅俗可以共賞,多謝梅姑娘!”
梅芳微微一笑,謙遜道:”雕蟲小技,到讓公子見笑!這杯酒借花獻佛,小女子祝兩位公子今科金榜題名。”說罷舉起了酒盅。
“多謝姑娘吉言!”
鄭紀和林俊趕緊端起了酒杯,三人一飲而盡亮出酒蠱,眾人無不相視一笑。
林俊放下酒杯,忽然想起,問道:“鄭大哥,方才說功名有意思沒意思的話,不知這沒意思,怎麼講?”
鄭紀放下筷子,說道:“兄弟,我來告訴你。”話音剛落,忽聽門外有人說:“師姐,你的腳程好快!怎的就忘了小弟。”
話音未落,俞大猷早掀簾進來。“哈,朝宗兄,知道你會來參加科考,也不去家裡住。早就想找你,不想今日才得空兒。”
眾人連忙起身拱手相迎。鄭紀見是幾天前在西河沿打抱不平的那個少年,更是高興,連說:“快坐快坐,今兒真是好日子,西河沿一遊得識俞賢弟,十分仰慕,不想這麼快便又見了面,真乃好風送君來,與我共把酌!”說著便拉魏東亭入座。
梅芳卻留神到俞大猷身後還站著一個少年,約莫十來歲上下,長得眉清目秀的,文文靜靜地站在門旁,忙問:“這位少爺是跟俞大郎一起來的吧?”
俞大猷見問,忙笑道:“這是我們長官的公子,姓龍,一同出來閒逛,不想就闖到這兒來了,咱們看看就走罷!”
那少年拱手對眾人一揖,笑道:“俞大哥,既來之,則安之,咱就坐坐再去不妨。”
眾人見他雖然年少,卻舉止穩重,落落大方,又見俞大猷對他尊禮甚篤,也都不敢輕慢。
鄭紀忙說:“請一同入座。”
俞大猷欲將少年讓至上首,說道:“以位而論,龍公子身份最尊,自應坐在上頭。”
少年將手一擺,說道:“哪有這規矩?行了,這又不是在家裡,忒煞多禮了!”說著也不客氣,便挨著梅芳坐下,“我們已進來了多時,方才聽鄭先生高論功名,有趣得很,請接著往下講。”
大家歸座,把酒更盞。鄭紀說道:“說到沒意思,倒不是小爽這等說法。柳河東說‘凡吏之食於士者,蓋民之役’。既然做官是當百姓的公僕,就不該怕操心怕苦。”
龍公子聽了笑問:“鄭先生今這說法倒是新鮮!以前我倒聽說,百官都是皇上的僕佐,怎麼先生倒說是百姓的公僕了呢?”
鄭紀笑道:“天子之命繫於民命,相較起來,還是民命重的。誰得了民心,江山便穩了;放眼這歷史長河,各朝各代,誰失了民心,憑你天子皇上,也是兔尾難長!”此言一出,俞大猷聽了臉上不禁變色。他轉過臉朝龍兒看看,見龍兒專心致志地聽講,並無厭色,便放下心來。
那鄭紀繼續笑道:“咱們還是說功名。自古以來,選士之法,變了幾變。由鄉選制改為九品官人之法,由九品官人法又改為今之科舉制。在先古之時,士子尚可傲公卿,遊列國,說諸侯,擇主而從。自唐開科舉,風氣大變,尚空談,輕實務,文風浮泛,士品也日下,既無安民之志,又無治國之才,圖虛名、求俸祿者日多。朝廷以此取士,欲求國富民強安能得哉!”
幾杯酒下肚,鄭紀有些微醺。鄭紀端起鄭爽剛斟上的一杯熱酒,越發紅光滿面,笑道:“便以士子入闈這事來說,就有七似。”
那龍兒聽他說得有趣,也吃了一口酒笑問道:“呵呵,不知哪‘七似’呢?請先生賜教!”
鄭紀有點醉眼惺忪,大著舌頭扳著指頭道:“我的授業恩師廣昌何廷秀曾對我講,秀才入闈,初入時,赤足提籃,似丐;唱名入闈,簾官喝罵,皂隸斥責,似囚;進了號房,孔孔伸頭,房房露腳,似秋末之冷蜂;考完出場,神情恍惚,天地變色,似出籠之病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