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天兵拉著越飛越遠,只好用盡了千年來最大的聲音喊著: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嗎!
此時孫悟空的眼中已經失去了那根我雕刻無數年的肋骨,他抬起頭,望向我,平靜說,忘了。
好多年以前,我篤信相遇即是有緣,就像江南道上的綿綿細雨亙古不變一樣,英雄與少女的故事也永遠不會停歇。拎槍摘梅子,大戟採青茶,歲月就在這溫柔的矛盾中緩緩逝去。
後來我才明白,那些桀驁的少年與懵懂的女孩,終有一天會不告而別,自此長天一騎,地遠途生,待一天幾顆青梅配一盞濃茶,回首愛恨皆歌恣意恩仇,再不見他胯下五花馬,她身披千金裘。
我曾是少女,他也曾是少年。
而今,我已經淪為可恥的背誓者,囚禁在南天門外,任由來往仙人低聲議論,孤獨地靜候天刑降下之日。
我從來沒想過還能再見到孫悟空。
那天他端坐寶蓮,尋玉帝而來,他有些唯諾,請求玉帝復生如今被度化的猴子猴孫。玉帝搖搖頭,說你非我道派中人,本就無甚關聯,何況我已原諒你當年犯上之錯,此事休要再提。孫悟空猶豫了一下,終究再未多說,就此坐上寶蓮離去。
他第二次來的時候,沒有蓮花臺,穿著弼馬溫的官服,恭恭敬敬地向玉帝再次請求復生一事。這次玉帝趾高氣揚,說,帶罪之人哪裡有在天庭任職的資格?我寬恕你此次冒充天官一事,下去吧。孫悟空咬著牙,緩緩退去。
第三次,孫悟空身無寸縷,一如當年從石中蹦出來的樣子,他像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妖,站在天兵天將雲立的天庭中央,為猴子猴孫請命。玉帝撇了他一眼,說:滾。
從那天開始,我知道再也見不到孫悟空了。
一千年之前,那個齊天大聖孫悟空早就死了,這些年以來,我看著他從那個桀驁的猴子,變成了取經人,成了鬥戰勝佛,最後又成了一無所有的小妖,曾經的齊天大聖,如今已經被世間倫理,規矩教條,深深地壓在了塵土之中。
天刑降下那天,天兵天將齊聚,人人面色冷漠。時辰已到,玉帝走到仙人之間,揮手而下。我便閉上眼,痴笑自己苟活的一生。千年一夢,在最後的最後,我沒有了那根繡花針,更不知該從何繡起。
就這樣吧,我想。
驀然間,天刑未至,人聲噪雜,聽起來紛亂無比,只聽玉帝威嚴的聲音沉聲響起:什麼人!
我睜開雙眼,順著所有人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有一大團猩紅的雲彩捲來,翻江倒海,氣勢磅礴。離得近了,才看清是無數猴子的鬼魂,也正在此時,無數的鬼魂恭敬地散開一條路,從其中走出了一隻猴子。那猴子,頭戴鳳翅紫金冠,身穿鎖子黃金甲,腳踩藕絲步雲履,身披九尺猩紅披風,一根金燦燦的金箍棒橫跨在兩肩之上,他吊兒郎當地走到猴群之前,厭惡地睥睨眾仙,“呸”了一聲,緊接著,有來自千年之前的桀驁喊聲響徹仙界:齊天大聖,孫悟空!
我忍不住笑了,卻不知道為什麼,又哭了起來。
人群中的玉帝沉默後,問道:你此次又要來為你那猴子猴孫請命?
孫悟空仰天大笑,又拿金箍棒點了點我這邊的方向說:俺老孫豈有請命的道理?這次不僅要為我猴子猴孫們報仇,那個女娃子,你家爺爺也要帶走!說罷,他看向我,揚頭笑道,小女娃,不要怕,我說過呀,我齊天大聖孫悟空,還會來救你呢。
最後,他散漫地晃了晃腦袋,活動了下身子,說,殺。
我是白骨精。我生前的時候,從一朵雲開始繡起,那時我有血有肉,一針一針繡在錦紗上,繡在心上。後來我成了精,還是從一朵雲開始繡起,一針一針繡在錦紗上,繡在肋骨上。我永遠永遠地盼望有一天,還會再見到那擺弄著鳳翅的桀驁猴子,這一盼呀,可就是一千餘年。大漠森林在變,滄海桑田也在變,我變成凡人女子,變成白骨大王,變成了無數荒唐的模樣,卻從未改變最初的盼望。這一天,我一千三百二十七歲,我終於見到了。
我見到猩紅的雲海翻騰,撞在披甲的銀海之前,叫囂怒罵,痛苦哀嚎,夾雜在嘈雜的廝殺聲中。
我見到金色的鐵棒揮舞,打在潔白的天庭之上,驚恐畏懼,不甘絕望,顯現在暴戾的大聖眼中。
我見到星河璀璨,光芒四射,殺機溢滿天庭。
我見到血濺銀河,屍橫遍野,因果逝於三界。
我還見到戰場之上,一個英俊的天官變作了醜陋猙獰的豬頭,手中握著迸發寒光的釘耙;一個木訥的天官變作了可憎可怖的和尚,項間掛著九個慘白頭骨。
我還見到南天門下,凡間有個面露憂色的和尚雙手合十,閉目唱經。
四散的法力法寶打碎了我身上的枷鎖。我走過金戈鐵馬,走過殘肢血海,走過了愛恨因果,走過了歲月長河,我走到大聖身前,悄悄站在了他的身旁,好像一千年前的一座山下,曾有一個小女孩兒帶著滿眼崇拜與愛慕的眼神,緊緊靠在了一隻猴子的身旁。
浴血的大聖轉過頭,咧嘴一笑,問,小女娃,你幹什麼來了?
我看向他明亮的眼睛,看向洶湧的天兵,心下忍不住的竊笑,一千年了,我可不是那個驚慌失措的小女孩兒啦。我馭出那根溫養了千年的肋骨,心滿意足,一如當年盼得孫悟空掙脫五指山時的欣喜:我終於站在了他的身邊,輕聲說,桎空山白骨大王,願隨大聖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