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如說,這是所有政治家所必備的技能。
“這樣就好。”路易波拿巴仍舊看不出喜怒來,“夏爾,你放心吧,這事兒絕對不會牽涉到你的身上,我只會怒斥公爵一家的過火行為而已。”
“過火行為”。
也就是說他定的基調是“不否認特雷維爾公爵一家奪回產權的合法性,只是手段過於激烈”。這樣,在討好了那些小農的同時,他又不至於得罪其他有產者。
同時,他又不動聲色地安撫了夏爾,以便不至於寒了他的心,繼續讓他給自己效命。
不愧是一流的權術家啊!真是厲害。
夏爾在心裡默默地讚了一句。
“謝謝您。”夏爾連忙鞠了一躬,表示自己對他的決定毫無異議。
路易波拿巴又微笑了起來,彷彿是在安慰夏爾似的。
“你能這麼想就好。哎,我們如今不得不去討好那些農民了!誰叫他們人多!而且又有了選票!夏爾,他們的選票,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如果想要透過總統選舉一步登天的話。”
大革命不僅給法國帶來了劇烈的震動和超過二十年的戰爭,也給法國的經濟體制和階級力量帶來了極為深刻的變化。
原本基本屬於貴族和少量富裕平民的土地上,因為斷頭臺和槍炮的作用,憑空出現了一個龐大的自耕農階層。他們不是大革命的主導者和推動者,卻在大革命的領導人紛紛走上斷頭臺、拿破崙帝國建立又毀滅的紛紛擾擾的二十年間成為了最後的得利者群體。
他們唯一的願望,就是保住這一份來之不易的財產,讓一切都保持現狀。
當現狀看上去岌岌可危的時候,他們就會呼喚英雄——而路易波拿巴,就準備扮演這種英雄。
然而,這也僅僅只是扮演而已。
路易波拿巴在他的二十年帝國裡,並沒有像他許諾的那樣,成為農民們的保護神,在勢不可擋的工業化大潮當中,雖然緩慢,但是農民們仍舊不可避免地受到了衝擊。
第二帝國並沒有去改變這一潮流,他們也做不到。
在近代和現代歷史上,有很多透過相對或者絕對的武力優勢,強行改變一國的土地所有權分配製度的例子,除了法國大革命,以及中國和蘇聯的革命之外,最近的兩個例子,是在二戰的兩個戰敗國——德國和日本之中。
在二次大戰勝利後,盟國希望徹底剷除掉德日這兩個侵略國家的軍事貴族集團,除了政治打壓之外,破壞他們的經濟基礎也是重中之重。因此,蘇聯在德國、美國在日本分別進行了影響深遠的土地改革,極大地改變了兩國原本的土地體制。
在德國,蘇聯人沒收了所有超過一百公頃(二百五十英畝)的農莊,屬於“戰犯(納粹官員和納粹軍隊高階軍官)”和納粹政府的土地也全部沒收,然後將,它們分割成了一片片十五到二十五英畝的小片地產,無償地交給了東德無地的農民。
而在日本,美國人的方法要稍微溫和一些(當然實質是一樣的),主要採取贖買手段,他們透過扶植起來的日本政府,在實質上廢除了戰前日本帝國所實行的寄生地主制,將所有超出標準的土地(北海道為12公頃,其他地方為3公頃),全部予以沒收。
從這一點來看,路易波拿巴的思想和美蘇的現代主義思想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然而,作為一個向現代過渡的統治者,路易波拿巴卻自然有自己的侷限性。當時美蘇在自耕農群體上最關鍵的一招棋,他卻沒有走——他完全沒有準備成立一個國家性的農業協會組織,以便團結這些小農的力量。
蘇聯人在東德設定了“農業生產合作社(LPG)”“國營農莊體系(VEG)”,美國人在日本設定了“全國農業協同組合(農協)”,透過這種方式,將這些原本力量分散、資源薄弱的小自耕農們結成了農會組織,凝聚成了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也成為了新政府和新體制的重要支持者。
透過這種辦法,蘇聯和美國在德日都建立了一個龐大的自耕農階層,也使得他們扶植起來的政府有了一個相對穩固的支持者群體,而且相對合理的土地資源分配體制,也極大地方便了原本幾乎成為一片廢墟的東德和日本在戰後的經濟恢復。
而路易波拿巴呢?他雖然宣稱自己是小農們的保護神,但他卻沒有試圖這麼做,一直都沒有。
他對小農的支援,看上去似乎是自相矛盾的——既給他們許多許諾和優惠,並且一直透過政府施行某種農業保護主義政策,但是另一方面他又不成立農業協會組織,將小農們凝聚到一起,形成一股政治力量。
而那些沒有被組織起來的小農,在隨著時代進步而日益規模化、機械化的大莊園農業面前,是天然地是處於劣勢的,極容易因為自然災害或者價格波動而被迫陷入到破產的境地,更別說給政府以足夠的支援了。
他們既然瀕臨破產,那就當然不會跑去支援這個讓他們瀕臨破產的政府了。於是在時代的進步面前,第二帝國漸漸地失去了自己原本的基本盤,第二帝國在後期的政治孱弱,很大程度上就是由於這個原因。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以路易波拿巴的智力,會想不到這種局面和趨勢嗎?
並非如此,他當然看得出來。
然而,這種看似自相矛盾的做法,正是極其符合路易波拿巴世界觀的做法,是這位成功的冒險家詭詐一面的表現,也是他內心世界的折射。
不管怎樣宣稱自己是一個熱愛社會主義的皇帝,一個愛民如子的皇帝,路易波拿巴首先身上一個陰謀家,是一個渴望權力、並且希望概不與他人分享權力的皇帝。
這位拿破崙三世陛下,既希望在不可靠的金融家和舊貴族們之外給自己開闢一個穩定的支柱和基本盤,並且讓自己顯得寬厚愛民,博得萬民的熱愛;卻又不希望這些小農民聯合起來之後驟然覺醒,產生危險的革命思想,進而威脅到自己家族的地位和帝國的穩定。
所以,他的這種理念上的自相矛盾也就可以理解了,甚至可以說是必然會發生的。
至於夏爾,他當然不打算在這位未來的皇帝的興頭上潑冷水了。
“您說得對,陛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