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行事。
這哪行!你這由神經和體液混合出來的魔怪,我何曾忘記過你的嘴臉,以為幾年不見,我就記不清你了?滿血復活後,就想借個所謂合理的面具混過我的防線,你當你是誰?這我要不對你施以強制性手段,還不被你當成好捏的奴隸!別怪我,是你來的不是時候,甭管你有怎樣的來的理由。你得清楚我這會兒,不單純是大山中的我了,這揮灑魅力的女人,已經把大山外的文明帶了來,並不經商量,就把我野化了的、支離破碎的文明系統迅速修補好。就是說,文明在這裡又得以恢復。所以對你這不具有文明判別力、道德約束力的魔怪,絕不能客氣,必須得把你牢牢捆住,捆粽子那樣捆,不露絲毫破綻。否則,我就會顏面掃地。這對一站之主來說,可能是災難性的。
突地,想起了杯子。對呀,人家是來喝水的,沒杯子怎麼喝?總不能叫人家從包了取自己的杯子吧?那就不叫請了,那叫要,這多失禮。便說:你先待著,我回後排房去取個杯子。她示意請便,但沒停下她的“瑜伽舞”。
一個不錯的暫避出去,穩穩心魂的機會。
我取回茶杯時,她已經活動完,正站在南窗前,向她出現的彎道口那邊看,若有所思。
我用暖瓶裡的開水,認真衝燙著取來的茶杯,她回頭瞟我一眼,便移步桌前,揚著臉坐下。我把衝燙好的茶杯,放到她的面前。現在,桌子上多了只杯子,由一對一,變成了一對二——一把壺兩隻杯。倒也天秤般平衡了。話說這把壺和兩隻茶杯,跟了我有些年頭,整套是一把壺五個杯。我來小站時,特意打包帶了來。但到小站後,感覺不應景,便原封未動地收在我屋的小櫃門裡。那三個老前輩都走了後,我才開啟包裝,取出這把壺和一隻茶杯。壺還是老樣子,沒磕沒碰,但重新啟用後,壺裡已經不再有過去偏好的綠茶,只有燒開的山泉水。
到小站後,我就不喝茶了。我認定,沒有一種茶配得上這裡的山泉水,無論怎樣清雅的茶,都會把山泉水裡絲絲的回甜味兒消解掉,結果難免得不償失。別看壺裡沒有茶,但我端著茶杯噓噓喝時,仍要擺出喝茶的譜:先將暖瓶裡滾燙的山泉水,倒進茶壺,再由茶壺倒進茶杯。倒時還得上下悠忽,好像這樣才能把山泉水裡的好味道,全部啟用。茶杯倒滿後,放鬆下身子,清空下腦子,才端起杯來小口呷。絲絲溫甜,透過味蕾,慢慢向體內蔓延,不多會兒,彷彿全身便都長滿了味蕾,每個部位都能體味到絲絲的溫甜。
“不好意思,我這裡沒有茶。”我邊為她倒水邊說,“這裡都喝山泉水,都愛這麼白開著喝。”她笑笑,搖下手,意思是無所謂。然後,盯著茶壺嘴裡出來的、卷繞著熱氣的清亮水流。
“不喝茶還有模有樣用茶具,看來你的閒工夫不少啊!”我剛把水倒完,她這樣說:“可我覺著鐵路工人,都該用白瓷大鐵缸子,直接從暖壺裡往外倒。你這可有點‘莊雅婷’!”
“可不,理應那樣。我這是有些擺譜。也真是閒的,這裡要乾的事不多。”我把盛滿水的茶杯遞給她,答。
其實,譜是擺給別人看的,如果沒有另一雙眼睛,擺譜就是戲弄自己。先前三個老前輩都在時,我不擺譜,想擺也不敢擺。剩下我一個後,擺又失去了擺的意義。但這喝山泉水的譜,我願意在這成為一個人的小站裡擺。我是不能虧自己的人。雖然誰虧我,我都能接受,可我就是不能接受自己來虧自己。我用擺譜的方式喝山泉水,就是對自己的款待。當我端著茶杯小口呷,體味絲絲溫甜慢慢向體內蔓延時,這個譜便能順水行舟一樣,把我擺進一個超然的門裡,使我更深地沉入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中去。這個境界清明遼遠,但稀薄虛空,說不清到底是哪層空間,更不可能標註出經緯度。總之實際生活中無法想象,不可觸及。而我,努力追求心嚮往之的,不過如此。
“喝白開山泉,觀綠色山景,形單影隻,與世無爭,閒雲野鶴。你這不謝靈運了嘛!”她看著我說。說完,垂下眼瞼輕輕吹了吹杯口。
“哪敢謝靈運啊,咱一個粗人。就是稀裡糊塗瞎應景瞎湊合,給人家提鞋都不夠格。”我拽口應著。
“你能算粗人嗎?”她抬眼看我,又故意向門那邊瞄了瞄,意指那副對聯。“妄自菲薄,可不是什麼聰明禮貌的事。”
我脊樑骨嗖一涼,像竄過一條蛇,本來就難在原處待著的心,又不由地離下位,搞不清是橫著還是豎著。唉,這不哪壺開提哪壺麼!面對這般昭然若揭的挖苦,若非我這種扛得了鋼軌的硬爺兒們,還真難承受住。可咱真沒妄自菲薄,你不是拿眼睛往那邊結合了嘛!你這一結合,咱不就水落石出了嘛!粗人細人,都明擺在門框上呢。
“嗬,味道真是好啊!怪不得你就白著喝。你還真有點品味!”她眼睛通亮地說,好像喝下去的山泉水,已經浸入了她的眼睛裡。我咧著嘴,接受了她契合客觀的評論,心裡舒服了不少。
她又連喝了兩口,吧嗒吧嗒嘴,挑了挑正兒八經的眉梢,然後慢慢轉動茶杯,仔細觀瞧剩下的半杯。過了會兒,抬起另一隻手遮上杯沿,使杯裡的水面處於陰影下,看了會兒,又將手拿開,放進由窗而來的光線。反覆了幾次。
“這要裝瓶拿到山外,可是上乘貨,得擺在超市最醒目的貨架上。我建議你開個山泉水場,準能掐著水管子坐地賺大錢。也用不著費腦筋取什麼洋名,撈什麼口彩,就叫‘小站山泉’。‘小站大米’能名揚天下,‘小站山泉’怎麼就不能!廣告詞也現成的,‘我們不生產水,我們只是大自然的搬運工’。”
說完,她咯咯笑起來,略呈古銅色的光滑的瓜子臉,燦著嫵媚的光澤。這次笑,她當著我第一次全面的笑,深深印入我的腦海。
隨著笑聲,那由對聯造作出的不適,開始解除安裝;那由她的魅力形成的擠壓,也大為緩解。氣息順暢了,由鼻腔過胸腔直貫腳底,身子鬆快的似乎跺下腳,就能蒲公英那樣貼到房頂。現在可以肯定,她是有幽默感的人,而且相當幽默。我願意相信,她幽默的潛力,能化僵固為活躍,化迂腐為靈通,並可信手拈來,舉重若輕。
這可是我這種呆板愚鈍、動不動就把氣氛弄僵弄淤的人,求之不得的。搭上這樣的便車,我就不用費勁扒力地在我的弱項上,苦下工夫了。由此我就能騰出更多的精力,來理順我的思路,突破我的語言壁壘,使腦袋裡閃現出來的,與口頭上表達出來的接近一致,減少卡殼和言不達意的機率,從而增強我嘴巴子上的自信。
喝完第二杯,她跟我聊起了小站。家常的語調,聽起來好似山間輕緩的小溪。
她對小站的選址,佈局,建築風格,以及與周圍環境的諧調,給予了肯定。她說,雖然都是人工燒製的磚頭瓦塊石灰水泥,但以這樣的風格來組合結構,就會大大降低人造物的世俗氣,即便作為自然的前景,也不會覺著硌得慌。她說她一直敬佩那個時代的人,因為那個時代的人,總能求真務實地與自然相融合,無論是設計還是建造,都能想方設法地做到順風順水順勢,盡力避免與自然產生對峙。
“人總是要在自然環境中,建造自己的建築,向自然表達人自身的生存訴求。但真正聰明的人,都懂得與自然融合,而不是與自然對峙。且不論風水之說,起碼外觀上,不能不知深淺地與自然爭風頭。可惜現在的人,對這個道理懂得越來越少,遵循者也就寥寥,倒是總自以為應對自然的能力,遠遠超過了那個時代的人,所以對自然可以隨便藐視。儘管在自然中,一次次愚蠢地敗落,吃了無數的苦頭,可依然執迷不悟,難能自醒。看看咱們國內,不管在什麼地方建什麼樣的建築,都想當然地用所謂的現代風格,盲目堆砌,不倫不類,就是往自然身上貼狗皮膏藥,根本不考慮自然外觀的容納力和自然機體的承受力,看得人噁心至極,憂心忡忡。
“多管閒事地說,我們現在的城市,我恨不能天天帶上黑眼罩不看的城市,無一例外地比著建高樓超高樓。你亞洲第一,我就去爭世界第一。城市上空的氣流,被分割的七零八落,嚴重破壞了不知多少年,才生成並穩定下來的自然氣候,致使非常規的有害現象,詭異地發生,而人完全束手無策,被動的像斬掉了四條腿的烏龜。沒什麼可懷疑的,這筆欠下自然的債,自然總有一天要清算。
“當今,有誰還願意到空曠的地帶站一站、想一想,歸納下我們現在的種種努力,得有多可笑?人們已分不清是在建造天堂,還是在挖掘地獄,人可勝天的思想,還在鼓舞著矇昧無知的我們,肆無忌憚地向自然開刀,與自然對決,越來越喜歡用改變我們所存不多的自然面貌,來標榜我們的所謂成就。可有一天,我們真的完成了這種改變後,會不會去思考我們這樣來改變的意義呢?別的不敢說,但我敢說,人要真的把自然改造成了人化了的自然,人恐怕也就失去了落腳點容身處,人的幸福也將在找不到歸宿的飄搖中,不復存在。
“實際上,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是最依賴自然的民族。我們能一代代地走到今天,完全得益於自然的恩惠,我們最終還是要在自然中,得到真正的重生。如果我們不守護好我們的自然,還肆意掠奪和破壞我們所存不多的自然,我們就會失去重生的領地,我們重生的希望就會落空。即便我們藉助某地,僥倖重生了,我們也不會再重獲幸福,我們揹負最多的將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終日。因為重生的我們,不再是故園的主人,而是永遠找不到故園的流浪者。我一直都這樣認為。”
她結束了言論,看向窗外。
沒料到,先前山間的小溪,反轉成奔騰的大河。我不由地暗驚下,接著肅然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