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這種詩歌描繪的淒涼,直到我進入西京大內,才深切領略到。
洛陽乃自古帝王都,也是國朝陪都,泉甘土沃,風和氣舒,清明盛麗。承漢唐衣冠遺俗,國朝士大夫亦偏愛此地,常在此居家治園池,築臺榭,植草木,以為歲時遊觀之好。因此洛陽城中士大夫園林相望,花木繁盛,譽滿天下。
但皇帝駕幸洛陽的機會並沒有士大夫們多,往往只是在朝謁諸帝陵寢的時候才順道前往,少留短短兩三日,因此西京宮城受到的重視程度遠不如東京大內。隋唐延續至今的宮室已有不少殘損,國朝皇帝也無意大修,管理維護大內的官員使臣大多用拆東牆補西牆的方法修葺,常拆舊房兩間修為一間新房,到如今宮城規模已大大縮小,不復前朝盛景。
斷壁殘垣多了,這裡也成了荒草昏鴉繁衍的樂土。我到達之時正值黃昏,一位彎腰駝背的老內侍引我至我將棲身長居的宮院,推開院門先就聽見一陣鳥兒撲啦啦扇翅膀的聲音,那些被驚動的黑羽鴉雀相繼飛上葉落殆盡的枝頭,看著我們踏著厚厚一層枯葉入內,它們又很快恢復了淡定的神情,冷傲地扭過頭去,用它們那單調得理直氣壯的“嘎嘎”聲朝著西風鳴唱。
在我聆聽這鴉鳴之聲時,老內侍摸出一把鑰匙,哆哆嗦嗦地開啟了一間宮室門上的鎖。推門之後他先揮動拂塵,掃去樑上懸下的蛛絲,才示意我進去,說:“就是這裡了。”
我花了三天時間把這裡清理成一個可以居住的地方。又過了幾天,一位新結識的灑掃班內侍到我這裡來,一見這情形便笑了:“這麼幹淨,還按東京的習慣打理呢,你一定是還想著要回去。”
後來我才注意到,這裡的內侍跟東京的也大不一樣,頹廢而懶散,自己的居處和所司的宮院都雜亂無章,而他們也欠缺清理的動力,就算幹活,也只是在有都監在場之時才擺動兩下掃帚。
“掃那麼幹淨幹嘛呢?反正天高皇帝遠,官家又看不見。”他們說。
他們基本都是犯過事的宦者,已不再冀望能回東京,無人關注的人生也像宮城一般,隨著歲月流逝日趨荒蕪,似乎活著的意義就只是拋開掃帚,眯著眼睛,躺在有陽光的庭院裡偷懶。
我沒有把太多時間用在和他們閒聊上,雖然他們對我以往的經歷很感興趣。在他們看來,我大概是沉默寡言的,終日只知持著掃帚清掃那些永遠掃不乾淨的院落,就像我現在的職務所要求的那樣。
嘉祐六年元月中的某一天,我如往常那樣在大殿前掃地,忽有人走近,一角青衫映入我眼簾。
我抬起頭,怕揚起的塵灰沾染了他衣裳,正想向他告罪,但這一舉目,看清他面容,一時竟愕然。
他溫和地微笑著,喚我的名字:“懷吉。”
我又驚又喜,手一鬆,掃帚倒地,我朝他深深一揖:“張先生。”
張茂則如今的具體職務是永興路兵馬鈐轄,在京兆府長安掌禁旅駐屯、守禦、訓練之政令。他告訴我,此番是作為永興路進奏使臣,還闕賀歲畢,依舊回長安,途經西京,知道我現在在這裡,便來看看我。
我請他入我居處,想出門備些酒菜,卻被他止住:“我一向不飲酒,更不喜葷腥之物。我這裡剛巧帶有一餅今年皇后所賜的小龍團,今日相逢,不若以茶代酒如何?”
我知他平素一無所喜,唯愛飲茶,也就答應,立即尋出茶具,以待煮水點茶。
張先生從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小龍團茶,又自取一套茶具,銀製的湯瓶及茶碾、茶匙,配以鵝溪畫絹茶羅及建安黑釉兔毫茶盞,皆世人推崇的極品點茶器皿。
“這些也是皇后賜的?”我指著茶具問他。
他擺首,道:“這是官家賜的。”
我感到意外,旋即含笑道:“想必先生回京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