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氏與李瑋雖是母子,外貌與性格卻都大大不同。李瑋樸陋敦厚,楊氏卻是面尖唇薄,目中透著幾分精明氣。李瑋全盤接受公主的一切安排,而他母親對此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這日晚膳後,我與梁全一正在商議公主與駙馬三朝復面拜門時的禮儀行程,韓氏於此時進來,取出一段白綾,低聲告訴我們:“這是國舅夫人剛才交給我的,要我鋪在公主的床上。”
我與梁都監相視一眼,一時都無語。
雖然身為內侍,我卻也聽說過這種在婚床上置白色布帛,以驗視新婦貞潔的習俗,可這一細節並不適用於公主婚禮。
“你可曾跟國舅夫人解釋過,公主下降,無此儀制。”梁都監問韓氏。
韓氏嘆道:“當然說了,但她笑著說,她萬萬不敢質疑公主節操,只是民間習俗如此,也是李家家規,此前為駙馬的哥哥娶嫂子,也都是這樣做的,公主既然嫁入李家,按李家的家規行事,並不為過,就算官家知道,應該也會應允的。說完,硬塞在我手中,說了聲她明天來取,便走了。我實在不知該怎樣做,便只好來找你們,請你們出個主意。”
我也相信她此舉並非質疑公主節操,而只是藉此逼宮,給公主施加壓力,希望造成既成事實的結果。但以公主性情,又豈會甘受她擺佈?
於是,我開口對韓氏道,“不能讓公主知道此事。她必會認為這是對她的侮辱,若因此與國舅夫人傷了和氣,後果不堪設想。”
“但是,”梁都監沉吟著,道:“國舅夫人已明令把白綾置於婚床上,若不這樣做,她一定會反覆要求,甚至親自向公主提出,若不先跟公主說明,屆時事態恐怕更加難以收拾。”
他說的自然也有道理。我惟有嘆息:“但要將這事跟公主說明,談何容易。”
“不必為難,我已經知道了。”公主聲音在窗外響起,隨後裙幅一旋,她已出現在門邊。
我們來不及顯露太多驚訝表情,一個個迅速起身,向她行禮。
她面上仍是淡淡地,並無羞惱憤怒的模樣,只徑直走到韓氏面前,朝她伸出手:“把白綾給我。”
韓氏依言遞她以白綾,她接過,垂目打量,唇邊勾起了一絲嘲諷笑意。
翌日公主回宮復面拜門,在父母面前不露一點情緒,對駙馬亦未冷眼相待,尤其在面對父親詢問時,更是連稱一切皆好,令今上怡然而笑,像是鬆了口氣。
然而,一俟回到公主宅中,這段婚姻中的隱憂很快顯露。
從宮中回來,公主依國朝儀禮,在宅中畫堂垂簾端坐,接見舅姑。
國舅已過世,如今要見的其實也只有楊氏。楊夫人早已穿好禮服,著盛妝,歡歡喜喜地進來,在簾外朝公主福了一福,說了兩句吉利話,便趕緊噓寒問暖:“公主這幾日在我家過得可還習慣?在宅中伺候的下人可還稱公主心?若他們有何不妥公主儘管告訴娘,娘該打的打,該罵的罵,一定會**好了再給公主使喚。”
公主暫未理她,側首一顧身邊的張承照,問:“堂下說話的是何人?”
張承照躬身回答:“回公主話,是駙馬都尉的母親楊氏。”
“哦,原來是楊嫂子。”公主作頓悟狀,再對堂下道:“賜阿嫂坐。”
“阿嫂?”楊夫人嘀咕著重複了一遍這個稱呼。
張承照走至簾外,笑對楊夫人道:“國舅夫人,尚主之家,例降昭穆一等以為恭。如今說來,你是公主的嫂子,切莫再對公主自稱‘娘’,亂了輩分。”
楊夫人略有慍色,梁都監見狀對她好言解釋:“國朝儀制是這樣規定,夫人想必以前也曾聽人說過罷?禮儀如此,不便擅改,其中不近人情處,還望夫人海涵。”
楊夫人勉強笑笑,道:“我知道。對公主自稱‘娘’無非是想讓她覺得親切一些,像是在母親身邊。既然公主不樂意,我改過來就是了。”
“國舅夫人果然明理。”張承照銜著他那不甚嚴肅的笑容,又提醒她另一點,“還有一事,也望夫人稍加留意:修建這公主宅的土地和一切花銷費用,都是官家賜的,這宅第本是官家賜給公主的陪嫁物之一,公主是這裡的正主兒,並非住在國舅夫人家裡。國舅夫人原是客,隨駙馬住在這裡,若覺有任何不適之處,倒是可以隨時跟公主提出,公主必會盡心為夫人安排妥帖。”
楊夫人的臉色越發沉了下去,卻又不好反駁,只得恨恨地應道:“如此,老身先謝過公主,公主費心了。”
公主聞言一哂:“阿嫂不必客氣。”旋即又吩咐左右:“賜國舅夫人見面禮。”
隨後兩列內臣各託禮品,絡繹不絕地從門外進來,將禮品一一擺在畫堂中。
公主賜舅姑之禮不薄,有銀器三百兩,衣帛五百匹、妝盝數匣、禮衣一襲、名紙一副、藻豆袋一個……這些都是儀制中規定的禮品。但最後內臣送呈入內的,是一個紅錦覆蓋著的托盤,暫時看不出其中所盛何物。
每送入一個禮物,都有內臣高聲唱出名目,而當送來這最後一個時,內臣噤口,沒有再唱名。
這時公主褰簾而出,緩步走至楊夫人面前,再掀落托盤上的紅錦,讓楊夫人看到其中的禮品。
楊夫人轉頭看了,立時變色——那是一段白綾,潔淨得跟她送到韓氏手中時一樣。
“我為阿嫂準備的這禮物,阿嫂可還滿意?”公主低目問楊夫人。
不待她回答,公主即牽起白綾一角,大袖一揮,白綾如虹,在空中舒展開來,旋出波紋狀優美的弧度,再嫋嫋落下——其中每一寸都是潔白的,沒有任何被別的顏色汙染過的痕跡。
看白綾的末端掃過楊氏驚愕的臉,公主的目光徐徐上移,盯牢她的眼,挑戰般地,對她呈出了冷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