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了?這到底是怎麼了?他自己製造的夢境怎麼會變成現在的模樣?這些年來他無數次地做過這個夢,對這個夢境中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已經瞭如指掌,這根本就是他記憶中的青帘鎮。但現在這個小鎮正在瘋狂得扭曲,逐漸變為一個巨大的迷宮,他成了迷宮中的一隻小老鼠,就像是那些初次走進夢天朝地下室的客人,心中都會生出一種踏進去就再也無法離開的恐怖感覺。
他驚恐地後退,順著某個方向的樓梯衝去,一邊喘息一邊狂奔,但在轉過不知多少個彎之後,他居然再度回到了那扇門前。
他的瞳孔猛地收縮,轉過身接著奔逃。他彷彿一具失去了魂魄的行屍走肉,喪家之犬般跑在這個迷宮裡,每遇到一扇門都會驚恐地逃離。但他總與這些吱呀作響的木門正面相逢,門裡傳來令人崩潰的殺戮聲響。
是的,他想的沒錯,這個世界上的每一扇門背後,都在上演殺戮的戲劇,而那個被殺的男人,是名為孟長風的男人,他的親生哥哥。
他蹲在地上,捂著耳朵發出撕心裂肺的狂吼,但四周空無一人,根本沒有人應答他。他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他和哥哥寄住在鎮裡的一家單身漢家裡,孟長風喜歡在晚上偷偷地開燈讀書,但為了省燈油錢,那個男人總是把他們屋裡的油燈拿走,他們所住的那間屋子甚至沒有窗,於是每次孟長軒從噩夢中驚醒,都是面對的一片暗無邊際的黑暗。他覺得黑暗中的每個角落裡都藏著吃人的惡鬼,嚇得瑟瑟發抖,這時候唯有哥哥的呼吸聲和心跳聲能讓他意識到自己仍在人間。他豎起耳朵傾聽著孟長風的呼吸,伸出手摸索著孟長風的身體,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聽著那沉穩的心跳聲之後很久,才能安下心來沉沉地睡去。
他從小就是那種內向敏感,又多愁善感的男孩,隨時都覺得自己會被這個世界遺棄,這個世界上不會遺棄他的只有哥哥。現在兒時的擔憂終於應驗了,世界拋棄他了,他被困在了自己製造的夢境中,而他的哥哥已經在傀儡的無盡圍殺中停止了呼吸。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多麼可怕的事,現在這個世界終於沒有人陪著他了,他是孤零零的一個人,名副其實的孤魂野鬼。
他驚恐地大叫,手舞足蹈像瘋子一樣衝破那扇門,號叫著把傀儡們從浴桶邊扯開,撲進那缸血水中,把已經冰冷的哥哥死死地抱緊在懷裡。
孟長風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血洞,但那些傷口裡,卻早已經沒有血滲出來,他看起來那麼蒼白那麼枯瘦,卻又那麼安詳,彷彿圓寂的老僧。孟長軒湊近哥哥的胸口去聽,記憶中沉穩的蹦蹦聲不見了,他的胸膛是那麼寂靜,他忽然想起,原來是自己刺穿了那顆心。
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理解能驅散他的恐懼,他發了瘋似的地搖晃著孟長風,恐懼地尖叫著,豔女的傀儡們在他的身邊徘徊,她們當然不會覺得恐懼,她們早就已經死了。
被囚禁在身體深處的山間男孩驟然哭泣起來,稚子和劍鬼的雙重表情在孟長軒的臉上高速地切換。
他明白了,他並非被困在了自己的夢境裡,而是被困在了孟長風的夢境裡。那座僅僅存在於記憶中的青帘鎮拘禁了他和哥哥的靈魂,這麼多年過去他始終沒能離開小鎮,孟長風也沒能離開。兄弟兩個人的噩夢居然如此地相似,“夢魘”將他們的意識貫通,也把這兩個噩夢重疊融合在了一起,孟長風走進了他的夢裡,他也走進了孟長風的夢裡。他在噩夢中一直徘徊在雨夜的青帘鎮上,等著哥哥回來看他,又渴望著向哥哥復仇,極端扭曲的情緒令他的神魂分裂,兩個幾乎完全獨立的人格並存在一個軀殼裡。
而孟長風的噩夢反覆地發生在這個幽深的地窖中,在這裡他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從此以後,他再也沒能走出去。無論逃亡多少次,他仍舊會回到那間殺死弟弟的地窖,默默地躺進浴桶裡,想象如果那天夜裡死的是自己。所以他那麼固執地想要離開雷陽郡,無恩門門主的位置或者滔天的權勢對他都不重要,他這十幾年的人生都生活在殺死弟弟的痛苦中。
現在輪到孟長軒被困在這個噩夢裡了,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哥哥的噩夢有多可怕,那是一種根本難以言喻的悲涼和恐懼,那種整個世界離自己而去的,絕望地孤獨,這遠比自己的噩夢還要令人難以接受。
這就是執行正義的代價麼?該是多麼堅強的意志,多麼堅強的靈魂,才能為執行正義支付如此慘痛的代價?
這麼多年來孟長軒一直生活在兩種人格之間,孟長軒的人格渴望著和哥哥的重逢,瀆天之劍的人格渴望著向哥哥復仇,最後瀆天之劍徹底地掌控了這具身體,將孟長軒囚禁在心底最深處,完成了復仇。
可現在瀆天之劍覺得自己壓不住心底的男孩了,那個男孩哭得那麼絕望,濃郁的血氣帶著通天徹地的疼痛從心底升到喉頭,他止不住地大口吐血,同時剋制不住地大哭起來。
我終於贏了啊,贏到一無所有,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這個人的呼吸聲心跳聲能讓他安心地睡去。這個惡鬼把臉貼在孟長風冰冷的臉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可笑悲哀。
“哥哥,哥哥,你不要離開我啊……我再也不會不聽你的話……求你……不要離開我啊……”他喃喃地說,哪怕是劍鬼的人格,“哥哥”兩個字說得還是那麼溫順和輕柔。
突破了層層桎梏,那個山間少年的意識在這一刻猛然復甦,瀆天之劍的人格強到能對抗邪帝,卻在那個山中少年的痛哭聲中煙消雲散。
孟長軒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他仍舊坐在血泊中央,懷抱著冰涼的孟長風,暴雨嘩嘩地下著,沖刷著鮮血去向巨坑的深處。
“夢魘”在孟長軒甦醒的瞬間就被解除,瀆天之劍逃不出的夢境,對於孟長軒來說卻輕而易舉。
這就是他簡單的本我,那個十七歲的山中少年,自始至終,這個少年從來都沒有真正恨過誰,所以那個噩夢困不住他。
孟長風還活著,血帝的精血續住了他的命,但他的心臟已經近乎停止,在夢中他被殺死了,強化後的身體依然健壯,但全身的肌肉器官都在衰弱。他臉上覆蓋的玄力煙霧裂開了,血紅色的淚水滑過堅硬蒼白的俊秀臉龐。這張本該再也不會出現什麼表情的臉上殘留著悲痛的表情,可以想見他心裡的悲傷究竟有多麼巨大。這種滔天的悲傷讓他的臉扭曲變形,就連保護所用的玄力都因此裂開。
孟長軒抱著哥哥哀哀地哭著,但是可惜,他醒來得太晚了,孟長風的意識已經瀕臨崩潰,神魂也要就此消散,他根本意識不到弟弟就在這裡,當然也不可能睜開眼來看他一眼。
他渴望了那麼多年和哥哥的見面,最終和哥哥見上面的卻是那個瀆天之劍,那個奪取了自己一切的魔鬼。
龐大的劍光從天而降,彷彿舞臺上的恢弘燈火照亮了彼此擁抱的演員們。
升降臺轟隆隆地下降,平臺周圍的劍陣全部亮了起來,五彩的劍光把簡陋的巨坑底部裝飾得像是一個皇家舞臺。那個閃光的舞臺上,隱約有人翩翩起舞,似乎是在慶祝什麼事。
孟長軒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這光怪陸離的一幕。
起舞的人穿著修身的長衫,搭配筆挺的玉帶和鮮豔的披風。在無數劍光的簇擁之下,他是那麼地英俊挺拔,簡直就是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世上怎麼會有這種舞者?在這樣的鮮血面前顯得那麼欣喜若狂?
升降臺降到巨坑的底部,老人翩翩地跳著舞,踩在血泊裡,輕盈地圍繞著孟長風和孟長軒旋轉。那張孟長軒無比熟悉的白色面具上,惡鬼的笑容越發地親切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