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焰火相送
◎趕著去死◎
大雪被車燈穿透,像根根銀針一樣落下。路上幾乎沒有什麼車。這令曾不野的車遠遠看上去像一個孤獨的巨獸。
除夕鐘聲敲響的時候,路兩側天空炸起的煙花絢爛無比,好似一路為她相送。她按了聲喇叭,大聲說“謝謝”,也不知究竟是在給誰道謝。
這次出發毫無預兆。
她原本一邊看春晚一邊在包餃子,手上沾滿了白麵粉,間或有一點餃子餡裡的油漬。她不太會包餃子,眼瞟著手機上的畫面,是父親曾焐欽生前打發無聊時間錄下的包餃子影片。父親曾焐欽心靈手巧,那餃子捏出來各個肚大,又不會露餡,擺在蓋簾上像一隻只小豬。他還會將餃子捏成各種形狀,小松鼠、太陽花、金元寶,好像那面團都是他的木雕工藝,隨他想做成什麼都可以。曾不野沒這本事,傳統的餃子都包不好。餡兒塞多了,餃子皮捏不上,像人吃多了吐了;餡兒塞少了,餃子肚憋著,像人餓久了。
曾焐欽似乎對此早有預料,在手機那頭說:包成什麼樣無所謂,餡兒少了當餛飩吃;餡兒露了餃子湯更有滋味。
“那行吧。”曾不野兀自接了一句。第一口餃子下肚的時候,她突然就決定要出發。行李是早就準備好的,一直放在儲藏室裡,只要她搬上車就能走了。有了這個念頭,她一秒鐘都不想等,簡單將碗筷洗了,就開始裝車。
至於去哪,她從始至終都沒想過。直到車打火的一瞬間,她才意識到這個問題。那麼,先向北走,再奔南去,無所謂吧。
“我走了啊。”她對著外面說了一句,但外面空無一人。
這樣的出發讓她興奮,哪怕暴雪夜不好行車,雪裡焰火又令人著迷。這讓她覺得自己剛剛包的餃子味道似乎沒有那麼差。她吃了“餛飩”、吃了“面片”,也喝到了有滋味的湯。
行吧。曾不野心裡又冒出這一句。是曾焐欽總愛說的一句,被當作遺産留給了她,變成了她的口頭禪。
路面開始有積雪,曾不野明顯感覺到車輪滑了一下,她看著高速路的護欄恍惚一下,有點想撞上去。撞上去這操蛋的生活就一了百了。
憑什麼?去你大爺的。曾不野罵了一句,然後指揮導航導去最近的服務區。服務區裡還有一輛車。曾不野熄火觀察了一會兒,那車始終沒有動靜,車主八成睡著了。
尿意來了,曾不野在爬到後座用尿壺還是去衛生間之中猶豫一下,最後穿上羽絨服,將防狼噴霧揣進兜裡下車了。
腳踩在雪上,澀冷的感覺穿透鞋襪到腳底,令曾不野打了個冷顫。遠處的車被雪隔絕了,什麼都看不清。輪廓形狀與曾不野的車無異。
搶個人裝後備箱裡足夠了。曾不野自己嚇自己,這又讓她打了個冷顫,快速向衛生間移去。她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衛生間裡有了回響,有隱蔽的風不知從哪裡出來,她脫褲子的瞬間感覺到屁股有點冷。
不知“餛飩”、“面片”和“有滋味的湯”是誰出了問題,肚子有些絞痛,這拖慢了她上廁所的程序。安靜的走廊裡傳來腳步聲,到了廁所門口停下了。
曾不野手伸進口袋裡握緊了防狼噴霧,同時在懊悔自己沒有拎著狼牙棒下來。肚子還在疼,但她捂著嘴不敢出聲。又覺得是自己嚇自己,這樣的倒黴事絕不會接二連三落在自己頭上。
外面腳步聲停下了,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聲音很低沉,像是被小刀割了一道,微微透著沙啞。鼻子也堵著,正在經歷一場重感冒一樣。
男人在接電話,說:“雪下大了,我在服務區停了,差不多要明天中午跟你們集合。”
過一會兒他又說:“有一個女的膽兒挺大,也在這個服務區停車。這大過年的,讓人一棒子敲死先奸後殺埋路邊都不帶有人發現的。”
曾不野憋了一口氣,默默為自己辯解:你以為我自己不知道嗎?我不想活了,你管我怎麼個死法。
“算了,我做一次好人,照顧一下那姑娘吧。”男人說完咳嗽一聲,抱怨一句:“趕緊的,你造屎呢?”
曾不野聽懂了,造屎這句是對她說的。她自然不會搭男人的話,也不會輕易出去。解決一切後沖了水,但站在裡面沒有出去。恐怖電影的經典鏡頭依次在她頭腦裡上演,隔板下面伸出一手或者上頭突然探出一張鬼臉,總之都不是好畫面。
她就是不肯相信外面的人是在為她放風,外面的男人一下就領悟了她的意思。笑了一聲,說:“得,我走了。手電送你。”
“一個人出門,什麼都不帶,真牛逼。”
接著他的腳步聲越來越遠。
曾不野走出了衛生間,看到洗手臺上放著一個亮著燈的小手電。手電很精巧,曾不野知道它價格不菲,自然不會接受一個陌生人如此這般的饋贈。想著追上去還給他,又怕這是個誘餌,萬一她去還手電,他順手將她拽上車,那可真是太可怕了。於是決定等服務區再多幾輛車的時候,“聲勢浩大”還給他。
她拿著手電向外走,依稀看到一個亮燈,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男人戴了一個頭燈。這讓她看不清他的臉,但直覺他是站在門口等她,因為見到了她的人,他就轉身走了。
他的頭燈在雪夜裡艱難劈出一條光路,讓地上的每一片雪花都有了自己的宿命。
曾不野的恐懼消除了一些,想著一定要找機會對他說一聲感謝。她抖落一身雪花後上了車,將車窗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決定小睡片刻。
開啟手機,看曾焐欽生前做雕刻的影片。刻刀快速地動,在木頭上刻下紋路。吹口氣,木屑就飛起來落下去。那感覺很真實,要飛到曾不野臉上似的。
大雪夜裡天地寂靜,木刻的聲音變成她的安眠藥,開始麻痺她的神經。男人的車在她眼中愈發模糊,車載電臺裡在播放著各種拜年的祝福。曾不野的鬧鐘每15分鐘一個迴圈,她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她並不知人為什麼會矛盾至此,一邊覺得活著無趣,一邊又害怕去死;一邊想著死了算,一邊又心有不甘。病了又好像沒病,心死了又好像沒死透。
一整夜裡,服務區好像都沒再來一輛車,又或者來了她不知道。總之盡管十五分鐘迴圈一場睡眠,晨曦初露的時候她仍舊覺得補充了一些體力。
睜眼的第一瞬間就想去還手電,下意識去找男人的車,但眼前一片白茫茫。服務區裡只有兩三個人在掃雪,那輛消失的車像曾不野做過的一場夢,但手電卻是真實的。
曾不野對著那手電說:“謝謝啊,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