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著人群遠遠的看了一眼,康亭瞧見那溺死的幾個人被堆放在一個木板車上,拉車的是一匹瘦弱的老馬,走到康亭這邊的時候,似乎與他瞧了個對眼,竟是腳步踟躕了片刻。
而這片刻功夫,康亭瞧見平板車上一張了無生機的臉,朝向了他這邊。
看清那屍體面容,康亭驚的倒退一步,雖然屍體的面板已經被河水泡的發白,但那張臉分分明明,就是他昨夜裡見過的。那屍體大張的嘴巴里缺掉的幾顆牙齒,還是他一腳踢下去的,可令人恐怖的是,他昨夜裡救了那姑娘趕人走的時候,這幾個人的眼睛還是好好的,如今康亭擠過去靠近了看一看,發現幾具屍體都一樣,只剩下兩個已經泡爛的血窟窿。
身背後一涼,康亭想起昨夜裡那姑娘和二牛提醒過的話,說是那漫山林中有吃人的鬼怪,眼下看來,果真蹊蹺。
拉著屍體的車子從街道上漸行漸遠了,康亭愣在原地呆呆的看著,忽然肩頭被人拍了一下,嚇的康亭下意識握起拳頭就要打過去,轉身了,卻見小吳正仰著腦袋往後退,見康亭收了手,便如往常打鬧的時候一樣,忙喊道:“康亭,打人不打臉!”
康亭及時收了手,看著小吳,嘿嘿一笑道:“我方才走了神了。”
小吳靠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康亭疑惑,“你知道?”
小吳合著手掌,朝著老天爺拜了幾拜道:“你一定是在感謝老天爺,保佑你福大命大,昨夜裡你也過了漫山林,好在安全到家。不過呀,也實在是太險了,看來我們以後趕路能繞便繞,若是實在繞不了,也不能晚上走那路了。”
康亭點點頭,確實也覺得十分詭異,便想著今後那漫山林,還是能不去就不去的吧。
想到這裡,康亭不知怎的,又憶起了昨天夜裡那位神秘的姑娘,康亭說不清她是人是鬼,若果真是人,那昨夜裡如果他不出手,那麼那姑娘的下場必定極慘,那幾人死了也算遭了報應,若那姑娘是鬼怪,那麼那些人**燻心自尋死路,不死在漫山林,也還會去禍害別處的姑娘,如此一想,又是活該。
熱鬧看完了,康亭同小吳一起回了鏢局,進了大門,發現同鏢局的人都在議論那屍體的慘狀,有幾個還搖頭嘖嘖可惜的,有一個說卞安城的知府大人見這事情沒什麼油水可撈,便定了那幾人是醉酒溺水而亡,根本不過問眼睛的事情。
康亭想著,知府大人可能更喜歡看到的案子,是一個姑娘被幾個混球欺凌,不堪受辱告到衙門,那幾個混球捧著白花花的銀子,同知府大人訴說自己的“冤情”,然後知府大人秉公處置,用自身威嚴說服那不知廉恥的放**子回家反醒,若是那女子不依,知府大人便鐵面無私,將人扣押起來處理。
這幾年來,卞安城裡這樣的案子可不在少數。
不再去想那麼多,康亭轉過身又去忙碌了,鏢局的掌櫃是個不錯的性子,大概也聽聞了知府大人的小舅子來尋康亭的事情,便差人將康亭叫了過去,商量下來安排康亭再走一趟遠鏢,待過些日子回來,說不定知府小舅子的火氣也就消了。
康亭打心裡本不願意去躲避,可若是執意拒絕,反而傷了掌櫃的一片好心,所以稍加猶豫,康亭便應下了這件差事,領著鏢局幾個身體好腦子靈的夥計,趕馬車護著幾箱子絲綢,送往了京城的方向。
正值三伏天裡趕路,不是太陽暴曬就是大雨連綿,將東西送到了再返回,怕是天都要入秋了。
行程當中走走停停,一切都在康亭的預料之中,從卞安押鏢送往京城,放在一整年裡,也算的上是件大活兒,康亭之前跟著鏢局的老人跑過幾次,到了各個地方什麼風俗什麼規矩,到了京城走什麼樣兒的路,他臨走之前已經盤算完畢,回程再到了臨近卞安地界的時候,果然山谷裡吹來的風已經帶起了一絲秋日的涼意。
站在前往卞安必經的山坡上,康亭站在高處望向卞安城的方向,那裡的景象一如往常,只是遙遙望去,彷彿遠在另一頭天際的漫山林,大片的深綠中,已經透出了零星的微黃。
回到鏢局交代完這趟差事,康亭第一時間便返回了家中,久日不見的孃親高興的做了一桌子菜,只有父親在短暫的喜悅之後,便開始愁眉苦臉起來。
康亭知道父親在愁什麼,臨回家時,他從自家菜園子那塊地裡回來的,估算著已經收了一半兒的菜園子,如今只少了稀鬆幾棵,爹爹孃親平日裡勤快,就是放在菜攤生意最不好的時候,菜也不能剩下這麼多,那便說明自家已經許久沒有賣過菜了。匆匆趕回家裡後,康亭瞧著爹孃身體都好,並沒有生病,只爹爹不住的嘆著氣,九成九,是為園子裡的那些菜發愁。
康亭在爹爹面前擺好碗筷,又將自己打的散酒倒出了些,端起碗來喝了一口,才開口問道:“可是那惡霸不許我們賣菜了?”
康亭爹爹沒有言語,只滿面愁容,正往過端飯菜的孃親聽了,抹了一把眼淚道:“在這卞安城裡,他還就成了王法了。”
康亭爹爹咂了一口兒子倒的酒,嘆一口氣,望著康亭勸慰道:“這古往今來,都是民不與官鬥,咱們不過是個平民百姓,那裡來的底氣同官家置氣。我說亭兒,你的事情我聽四里八鄉也言說過幾句,那釀酒的白家姑娘縱然生的漂亮,可性子潑辣,不是我們這種人家可以鎮的住的,你看你……哎。”接下來的話康亭爹爹不知怎樣說出口,不由得又嘆了一口氣。
“亭兒,這卞安城的好姑娘多的是,你又是個頂好的小夥子,莫要死心眼兒,總在一棵樹上吊死,你看人家小吳娶的王家姑娘,不就挺好的一個媳婦麼。”
“……”
康亭吃著飯菜,聽著二老說話,原本還想著寬慰他們幾句,誰知提起那王姑娘,竟讓他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誰知康亭孃親一見兒子不說話,便以為他又念想起了那釀酒的白姑娘,再次苦口婆心的勸道:“你細看,那白家的姑娘分明也是不耐看的,不如我託張媒婆……”
“孃親。”
康亭再聽不下去了,便出言解釋道:“我不過是平日裡喝慣了白家的酒,才常去白家買酒,那白姑娘長的什麼模樣兒我都沒有細看過,不知那白姑娘怎麼看上了我?”
女人天性多疑,有時堪比得上那戲文中抽絲剝繭破案的神官,康亭娘反問道:“那為何你偏愛喝白家的酒?卞安城裡釀酒的那麼多,你為何不喝張家的,李家的?說起來你那表舅媳婦的妹夫家就是釀酒的,一家人的生意,你怎麼不去照顧?”
這一番話問出了,饒是康亭心思坦蕩,竟也一時幹張口不知作何回答,生怕自己再說出什麼話來,又被孃親抓住“把柄”。但是有一句話,就是父親說的“民不與官鬥”,康亭倒是認可,不是他膽小怕事害怕那知府的小舅子,而是因為他可以豁的出去,家中還有父母,他們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幾顆菜便能愁的整夜裡睡不著覺,更莫說與官府惡霸鬥天鬥地了。
康亭食不知味,胡亂扒拉了幾口,心下里之前的傲氣也慢慢淡了,想著他這般小人物,若不再起什麼風浪,全然讓那知府的小舅子認為自己已經贏了,放過他一碼也就是了,人生在世,有時也得不得不低頭。
康亭想的這般美好,可事實證明,有時候一味忍讓,你覺得可以了,對方卻覺得你的謙卑遠遠不夠。
夜裡的時候,康亭吃罷了飯,閒來無事到街上轉了一圈,正百無聊賴準備回家時,抄近路路過一個小衚衕,那小衚衕裡黑壓壓的,由於住戶少,路上連窗戶裡透出的光都沒有,康亭走著走著,便聽得身後有腳步聲跟來。
康亭好心,以為也是趕路的人,便想著衚衕窄,避免撞到彼此,他走快些,出了衚衕就寬敞了,可康亭發現他腳步快了,對方腳步也在加快,便又以為人家是有急事趕路,於是停下腳步,貼牆避在了一旁,好讓對方先過,可康亭發現,他一旦停下,那人也便要停了。
心頭起了警惕,康亭朝那人問道:“你是什麼人?”
那人不語,康亭便只聽得黑暗中有一陣細碎的聲音,像是那人摸黑開啟了什麼東西,緊接著,一陣淡淡的藥香傳入康亭鼻息間,康亭輕嗅一下,反應過來暗道不好,剛要撒腿逃跑,便察覺衚衕兩頭都有人走來,而他已經開始頭腦昏沉,腿腳不聽使喚了。
腦後猛然捱了一下悶棍,康亭一陣頭暈眼花,倒在了地上,昏昏沉沉間聽到來人急忙道:“快,裝起來,扔到漫山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