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瑩反笑起來:“殿下,公主,大唐識得公主的人並不多,若公主容貌被貌歸國,更沒有多少人敢直視公主,奴婢侍奉公主多時,知曉公主習慣脾性,且與公主年紀相仿,只要皇上認可,料想能瞞騙過關。”
沈珍珠失聲問道:“你為何要這樣?”
秀瑩道:“俗語道,葉落亦想歸根。奴婢父母均是市井小民,年老多病無人照料,自隨嫁回紇後,奴婢日夜思念父母,本再無回返大唐之望。今天天賜良機,奴婢寧可容貌盡失,也要回家侍奉父母左右。”重重再叩頭:“求殿下成全。”
世間事竟會這樣。李婼身出皇家,卻不願回返故園;秀瑩寧可失去女子最重視的美貌,也要守在親人身邊。沈珍珠與哲米依幾乎同時對李豫道:“成全她吧。”
李豫想著回紇本有夫死妻子割面憑弔之俗,秀瑩若冒充李婼回長安,說是在回紇割面以憑弔葛勒可汗,倒也是說得過去的;至於父皇本就覺得虧欠李婼,料必也不會當真;秀瑩替李婼受苦毀容,等回到長安,由她做個三五個月的“公主”,避過風頭,再任她回家也就是了,緩緩點頭。秀瑩大喜,不及拭去臉上血痕,不住的叩頭道謝。
次日,牟羽可汗移地建詔令曰“葛勒可汗可賀敦、大唐寧國公主無子,特遣回唐”。午後,一干人等都打點好行李,離開哈刺巴刺合孫。李承宷、哲米依、李婼及隨從往敦煌,李豫、沈珍珠帶秀瑩、程元振、嚴明及諸侍從回大唐,雖目的地不同,但仍有十餘里同路。沈珍珠知自此別後,與哲米依、李婼恐難再有相見之日,黯然神傷,但見李承宷、哲米依夫妻恩愛情篤,合同李婼,皆能遠避長安紛爭,長居世外桃源之地,深為他們慶幸。
分別之際,沈珍珠不禁與哲米依、李婼合擁飲泣,茲為長別,山長水闊,此生難與再逢,如默延啜,如回紇山水,深悟古人所言“悲莫悲兮生別離”,何等契合。待哲米依三人騎馬走遠後,沈珍珠仍長立遠眺,直至她們的身影消失在廣袤草原的那一端,又向哈刺巴刺合孫城回望,心緒徐徐沉靜,坐回馬車。
李豫已在車內等候良久,握著她的手道:“我已叮囑下去,咱們前行速度不必過快,一切以你的身子為要。”沈珍珠心中倦怠,漠然道:“都由著你罷,你已如願以償,該當滿意了吧。”李豫變色:“我早該想到,你答應我,不過是為了承宷、哲米依她們三人。”沈珍珠淡然道:“本來就是如此。”
李豫眸光漸斂,清泠如雪,道:“那我便只能顧惜你腹中的胎兒了。”霍的掀開帷簾,跳下馬車。
自此之後月餘,一行人趕路依舊不急不緩,李豫卻再未踏入沈珍珠馬車一步。沈珍珠在六年前懷有李適時,妊娠反應便十分厲害,這一次既要趕路,且時近八月,大漠草原天氣炎熱乾燥,一路上常嘔吐得氣喘咻咻,嚴明與程元振倒總來照應,只是愛莫能助,毫無辦法。
沈珍珠常在嘔吐得半昏半沉,半夢半醒時想:這樣也甚好,雖回長安,只要眾人發覺他不再鍾情在意於她,她便不會為他帶來麻煩與困擾,他的骨血孩兒,確實是該留在他身邊,不該隨著她漂泊的,這樣也好……許多時候,禁不住淚流滿面。
到底是支撐不住,一日駐營休憩,午夜間突然便發熱起來,渾身如火燒湯煎,八月高溫下,身子卻不住寒戰,氣喘吁吁,她獨處營帳中,只得用盡全力拿起身畔水囊,投擲擊動帳帷。
四方驚動,她也軟軟靠倒席上,心智尚明,四肢已無法著力。許多人鬧哄哄的進賬來又出去,嚴明、程元振、秀瑩、隨行略通岐黃的侍從……
李豫大步衝入帳中,見此情形,一把將她摟入懷,聲音微微發顫:“還不開方煎藥!”因為路途遙遠,且知沈珍珠身懷有孕,離開回紇前李婼曾替李豫一行料理打點了不少藥材,故有此說。
那通岐黃的侍從道:“娘娘此病來勢迅猛,但最多隻能進用溫和之藥,以期能慢慢降溫好轉,若用藥過猛,必會損及胎兒。”李豫聽出話中含意,又急又怒:“慢慢好轉?若她有什麼三長兩短,孤要這腹中胎兒何用!”沈珍珠淚水潸然而下,手上終是無力,輕輕地拉了下他的衣袖。他垂首看她,她溫存而堅決的朝他搖頭。
李豫輕嘆口氣,揮手屏退眾人。他埋首於她頸項間,彷彿哀懇:“我們莫再賭氣可好?你我兩心依舊,這樣不過是兩相傷害罷了。”沈珍珠在身體孱弱間意志消減,想著此生如斯,快樂甚少,已至今時今日,何苦勉強自己,一點點抬手,終於回抱住李豫。
李豫歡喜無量,但見沈珍珠在他懷中再復寒戰發抖,憂心如焚,連連道:“你絕不能有事,咱們用藥好麼?”沈珍珠反覆搖頭,神智迷糊,李豫面容漸近漸遠,喃喃說道:“俶,不,我要留下孩子,一定要……”她依稀中感覺李豫將她緊緊摟抱,深深嘆息,他青茬的鬍鬚廝磨在她的額頭臉頰,教她安適舒意,身心緩緩放開舒展。
這種感覺沉泛已久。
再度醒來時,她仍倚在李豫懷中,驚覺嘴中餘存藥水苦辛之味,下意識手撫腹部倉皇坐起。李豫半眯著眼休憩的,也坐起,手輕撫過她的額角,欣然笑道:“已退熱,你好了。”沈珍珠驚惶問道:“你,給我服藥了?”
李豫似笑非笑的看著她:“那是當然,不然怎能病癒?”沈珍珠急得快要哭出來:“你怎能,你怎能……”李豫這才摟過她的肩,笑道:“放心,我遵著醫囑,孩子絕無損傷。”
沈珍珠將信將疑:“我怎會這樣快就恢復過來?”
李豫笑著擁她入懷,說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老天見你我重歸於好,特加垂憐一二,待回長安後,我得特設神壇,叩謝天公作美。”
沈珍珠微笑,心知全因此番未違拗本心,更有李豫全力支撐,方能恢復如此之快。她想:她的心終究是孱弱的,雖勉力以堅硬外殼包裹,終究還是孱弱的。於默延啜也好,於李豫也罷,她終歸是貪戀著依靠與溫存。她只是世上普通女人中,極普通的一個。
然而終歸與從前不同了,一路行來,她與他固然兩相依偎,卻明明白白生分許多。
到底是有了隔膜,心與心的距離,有時極近,有時無窮遠。
惟嚴明以為兩人已全然冰釋前嫌,喜形於色,整日裡鞍前馬後侍奉,有一日乘隙私底下對沈珍珠道:“娘娘終能體諒殿下了——當年娘娘被困鄴城,殿下心下焦急,夜夜無法入眠,在眾人面前卻要作無事模樣,惟某知曉而已;某私自傳書信給風生衣,要他前來相救,殿下豈能不知?他是話語中有意提醒我,和放任風生衣而已。要知當時情形,若風生衣不能救娘娘,這世上便再無旁人了。娘娘回吳興後,殿下曾僅攜風生衣一人遠赴吳興,回宮後不知為甚,竟然大病一場。”
這其中情由,沈珍珠早已猜出一二,此際聽來心頭仍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