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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京城之北,有一家叫做“得閒樓”的客棧,雖然不甚奢華,名氣也不大,但勝在乾淨幽雅,花費也不高,所以包括趙山才在內的許多考生,皆是在這裡居住,平日裡,考生們在客棧中相聚一處,談些風花雪月、詩詞書畫,倒也頗是熱鬧。
只是,這一天是殿試名次發榜的日子,對於考生們而言,這關係到他們一生命運的轉折,所以在天色剛亮的時候,絕大部分考生就已是急不可耐的趕往禮部等待訊息,於是“得閒樓”也一時間空蕩清淨了許多。
然而,與其他考生不同,趙山才此時依然是一如既往的淡然自在,不見有任何的急切焦躁,並沒有前往戶部等待訊息,反而趁著這段難得的清淨時間,呆在自己的房間中讀誦一本名叫《菜根譚》的書籍。
“勢力紛華,不近者為潔,近之而不染者尤潔;智械技巧,不知者為高,知之而不用者為尤高……”
趙山才讀到這裡,輕輕嘆息一聲,將手中的《菜根譚》放在一邊,閉目細細品味著這一句發人深思且又耐人尋味的句子,良久之後,才睜開雙眼嘆息道:“本朝之著,唯此書而已。”
隨著趙山才的話聲落下,房間之外,突然有人揚聲笑道:“沒想到,山才兄對還初道人的這部作品評價如此之高,可惜在我看來,這部著作雖然簡煉明雋,兼採雅俗,其中也有許多道理引人深思,奈何觀點太過中庸了一些,若只是一味守著這些道理,或許自保有餘,但若是想要有所作為、成就事業,卻是絕無可能……以山才兄的心性與志向,竟也會喜歡這部作品,實在讓我有些意外……”
趙山才微微一笑,說道:“原來是曾兄來了,還請進房間說話。”
話聲剛落,房門已是被人推開,而進入房間的,則是被趙俊臣寄予厚望的曾煒。
曾煒出身於官宦世家,他的父親曾從榮如今官居四川布政使之職,手頭上自然是銀錢寬裕,原本住在京城中最奢華的客棧“神仙居”之中,然而前些日子卻突然搬到了“得閒樓”中居住,並且每天都會拜訪趙山才、與趙山才閒談些朝野趣聞。
進入房間後,曾煒笑道:“怎麼?今天是殿試發榜的日子,趙兄不去禮部那邊等候訊息?”
趙山才亦是笑道:“曾兄不是同樣沒去嗎?”
曾煒搖頭道:“殿試的排名,由陛下欽點,又豈是我去或者不去就能改變的?名次該是多少位就是多少位,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去?……更何況,住在這裡的考生、這家客棧的老闆、乃至於我身邊的隨從,如今都去禮部等候訊息了,我又何必去湊那份熱鬧?在他們回來之後,自然會把我的名次告知於我,所以我在這裡靜候訊息就是了。”
說話之間,曾煒已是在趙山才的旁邊坐下。
趙山才點頭道:“曾兄的想法,與我相同,奈何在這般時候,考生中又有幾人能夠定下心來靜候訊息?曾兄的這份淡然心性與過人度量,足以令人敬佩。”
曾煒神色淡然的點評道:“俗話說,‘聰明人動嘴、愚笨之人跑腿’,所以聰明人總是會懶散一些。我受家父教導多年,卻不敢妄自菲薄,這個時候自然要以聰明人的標準來要求自己,倒是與心性、度量無關。”
說話之間,曾煒又搖頭自嘲一笑,說道:“更何況,以我的才學,無論如何,成績都比不過趙兄,當然,也比不上週首輔的那位孫兒,但同樣不會被其他人給比下去,名次大致可以預估,自然就更不著急了。”
趙山才卻笑道:“科舉所需的才學,終究只是書本上的死知識,與處世之道、治世之學關係不大,然而我與曾兄相交多日,深知曾兄你或許在才學方面稍遜於我,但若論見識、眼光、手段等等,曾兄卻不遜於當世任何一位同齡人。”
曾煒搖頭道:“若是面對其他人,我還敢這麼說,但趙兄你卻是前太子太師何明的關門弟子,已是得到了何老太師的真傳,我的那些見識與手段,就更不敢與趙兄相提並論了。”
趙山才搖頭道:“曾兄剛才還說不敢妄自菲薄,怎麼如今又這般謙遜了?”
曾煒嘆息道:“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只是,我有一點想不明白,卻還要請趙兄賜教。”
趙山才點頭笑道:“賜教不敢當,曾兄請說就是。”
曾煒沉吟片刻後,問道:“以趙兄之眼光,對人情世故可謂是洞若觀火,那麼也自然應該明白,當今的這位太子殿下,雖然為人堅毅、正直,但性格天真、固執,又為自己設了許多沒必要的原則與底線,絕不是理想的輔佐人選……而趙兄你繼承了何老太師的帝王之術,其核心之處,就是講究人性弱點、不折手段,卻皆是太子殿下他無法接受的東西,所以趙兄你即使投靠了太子殿下,也絕不會被太子殿下喜歡,即使被太子殿下引為心腹,謀劃之策也很難被太子殿下采納,到了那般時候,趙兄你不免會束手束腳,傳承自何老太師的一身才學也皆是無用,豈不是可惜之極?”
趙山才的神色無奈,搖頭道:“曾兄,你我二人這些日子以來深談多次,在此期間,你曾多次明裡暗裡的想要說服我與你一同投靠趙俊臣,如今我倒是想要向你請教,那趙俊臣究竟有何魅力,不僅讓你一心投靠,更還要拉著我一同投靠?
那趙俊臣的手段與城府固然少有人及,如今在廟堂中自成一派,其權勢影響,已是不遜於朝中閣老,但畢竟只是一名聲名狼藉的貪官,朝野官民無不知曉,曾兄你遍讀史書,自然應該知道,自古以來像這種貪官權臣,即使得勢一時,最終也絕沒有好下場,曾兄你聰慧過人、眼光長遠,又為何要一心投靠於他?”
曾煒沉默片刻後,緩緩答道:“我想要說服趙兄與我一同投靠趙俊臣,一是因為我深知趙兄的能力心智,所以實在不願意在日後與趙兄為敵;二是我欽佩趙兄的為人心性,更不願趙兄投靠錯了謀主,平白浪費了一生所學!”
頓了頓後,曾煒又說道:“至於我為何一心想要投靠趙俊臣……在他人眼中,是因為隨著趙俊臣的那份《四川鹽政改革摺子》開始實行,四川布政使的位置瞬間成了肥缺,而家父因為沒有後臺,官位也隨之搖搖欲墜,而我投靠趙俊臣,也只是想借此保全家父的官位罷了……但趙兄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這麼急功近利、目光短淺之人……”
趙山才點了點頭,並靜待曾煒說下去。
這些日子以來,趙山才與曾煒二人數次深談,相互間引為知己,曾煒固然欽佩趙山才的心智與學識,而趙山才也同樣欣賞曾煒的才能與手段,所以趙山才其實也頗是疑惑,以曾煒的見識與眼光,又為何偏偏要投靠趙俊臣?
之前,趙山才數次詢問,但曾煒總是避而不談,如今殿試終於結束,兩人即將進入官場,曾煒也終於願意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了。
另一邊,曾煒頓了頓後,繼續說道:“我不否認,我想要保全家族的榮華,正是我投靠趙俊臣的原因之一,然而這並不是全部,記得趙兄你當初評價趙俊臣,稱之為‘治世之奸臣’,我是深表贊同的,只不過趙兄你的這般評價,是從諸般傳聞之中推測而來,而我卻是親眼所見!”
“哦?”趙山才微微一愣。
曾煒耐心解釋道:“趙兄是江南人,進京趕考是由南到北、沿大運河北上,而我家住四川,赴京趕考的路線卻要麻煩的多,先是從川北進入陝西,再從陝入晉,最終才能到達京城。而在此期間,我經過了潞安府,卻發現在那裡有無數的百姓將趙俊臣視為青天,甚至還供奉著趙俊臣的長生牌位,無論官農商工,皆是對趙俊臣讚譽有加……”
趙山才瞭然的點了點頭,嘆息道:“我也曾讀過那本《潞安府滅蝗實錄》,本以為這本書只是晉商為了川鹽之事而討好趙俊臣之舉,裡面的內容皆是誇大其詞、無中生有,但如今看來,應該是我想當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