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裡熱火朝天依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好不熱鬧,筷子下得密麻如雨簾,塊塊煨得軟爛的人肉帶著肥膏入嘴。
陳易的指尖輕輕撥動湯碗,清澈見底的素湯倒映著客棧的眾生相,有黑狗、有羊妖、還有碩大卻又眼眸狹窄詭譎的牛頭,正從高處朝他們這時不時窺伺。
好巧不巧,他跟陸英一路自太華山走來,竟撞上了牛妖做壽。
平常人吃牛肉,這牛老爺便在這煨人肉。
再自碗中一看,咦,牛老爺的眼神時不時飄向那群書生,這十來位讀書種子,非妖是人。
他們全然不知桌上廬山真面目,推杯換盞,吃喝得不亦樂乎。
牛老爺見陳易二人沒動靜,便收攏了神色,他撥了撥手腕的金鐲子,揣度這兩人是過江龍還是人羔子,再一看那女道身上袍服,似是寅劍山形制,頗有來歷,到底還是井水不犯河水為妙。
更何況…
肉已經夠了。
牛老爺望了眼桌上十來位書生,砸吧砸吧了嘴,這些細皮嫩肉、五穀不分的人羔,味道斷不是尋常人比,說不準肉裡面還能飄出濃郁書香,就像烤牛肉時上上品定是果香四溢。
這時,桌上眾書生已喝得酩酊大醉,不少人已斜靠著桌椅虛眸歇息,滿面酡紅,只剩三四位不過半醉,其中俊秀男子格外喜好魚膾,見席間魚膾吃完,大聲招呼小二再上。
不多時,又是一碟鮮嫩魚膾上了桌。
魚是白肉,牛是紅肉,紅白相映,桌上便格外喜慶,俊秀男子就要下箸,身邊一年長舉人扯了扯他的袖口,訓了句道:“主都未動,你客就先動了!“
這一舉人是這群結伴書生的領頭,可謂德高望重,他一開口,俊秀男子便不敢下筷,牛老爺忙按住桌,推出一杯酒道:“德山先生說笑了,咱們這老土地,哪有啥主客之別,還是盡興要緊!”
這話一出,趙德山也鬆了手,俊秀男子趕忙下筷,一片魚生滑嘴落肚,鮮甜非常,並無腥味,再來一塊沾點薑絲醬油,鹹中更顯魚甜,再佐點黃酒,人已飄飄然,不住以箸擊碗。
牛老爺見這一幕,感慨道:“這李公子這麼喜魚生啊。”
俊秀男子抹了抹嘴,快聲道:“非是我喜歡吃,實在是這魚鮮甜。”
“怎麼個鮮甜法?”
“老莊有言,北冥有魚,又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可見魚這東西,生來就逍遙命,記憶不過一瞬,身如蜉蝣而湖海茫茫,天然便是無憂無慮,怎麼不鮮甜?!”
俊秀男子不愧是個讀書種子,生得一雙好嘴,便是雙頰酡紅,幾瞬間便引經據典、言之有物,這主座上的牛老爺撫須而笑,連聲讚歎。
這主客盡歡之際,忽地,便傳來不諧之音。
只見那剛進門不久的男子兩筷夾起一片牛肉,慢悠悠道:“私宰耕牛,犯法呀。”
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響遍整個前堂,便兀然一靜。
一塊千戶的令牌擺在檯面,隨後腰間一點點刀光已露出來,胡三瞧著就雙腿打顫發軟,斷是沒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官差!
“客官說笑了,咱這不是私宰的……”
“不是私宰的,怎麼肉這麼鮮?”陳易緩緩把牛肉攤平在日光下,條條機理蒙上層光亮。
他掃了眼那桌邊一眾書生,緩緩又把目光放到牛老爺身上,慢慢道:“你是這客棧的主子,跟我等好好論道論道?”
牛老爺白眉微挑。
這回是遭上過江龍了。
他眸生戾色,他牛重高能在這一帶遙金山橫行十數年,什麼過江龍不曾見過,多加打點,不過是不想橫生事端,真當他是軟柿子不成,再看那寅劍山女道與男子一併出行,說不準是個扯虎皮當大衣的貨色。
牛老爺慢慢開口道:“我倒是頭一回聽聞,肉太鮮也成罪過了。”
“不報官府,私宰耕牛,輕則三十大板、重則刺字流放,本朝律裡寫得明白。”陳易一副敲詐勒索的架勢,悠悠道:“閒雜人等,還請回避。”
客棧寂然深深,一眾隱藏在凡人皮相的妖鬼皆是擰頭看來,詭譎的氣氛瀰漫而開。
一道擲地有聲的話音驟然打破死寂,
“大小衙門執法拿人,需有駕帖,大人既是官身,駕帖可否取出一觀?”
說話者是那舉人趙德山。
他們一路奔波至此,餐風飲露,握著皺巴巴的錢袋子過日,而牛老爺不僅好吃好喝招待,還準備資助隨後的路費,此刻若不說話,那如何做人做事?
眾目之下,陳易緩緩道:“沒有駕帖,只是事發生在本官眼皮底下,總不能白白看著。”
趙德山一聲冷笑道:“沒有駕帖,你敢拿人執法,本朝律裡,難不成沒有徇私枉法之罪?”
陳易微挑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