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依棠並無迴音。
她沉默時,那股子清寒自然而然地流轉,滲入人心,她總似在思索,然而陳易明白,她卻什麼都沒想,只是一個勁地沉默著,心底間並非空無,只有天地鴻蒙似的心念,說也好罵也好,也只是面目古井無波,這既非逃避,也不是辯駁,只是純粹的沉默而已。
在這個時候,卻似無形無相亦無我。
連沉默的人都不知自己為何沉默。
陳易深吸一口氣,明白她這時候是什麼都不想,繼續心頭低聲道:
“你記不記得方才她問我寂不寂寞,我跟她一塊的時候,有一回露了殺人的本事,本以為她會眼冒星光,可沒想到她反而問我一句寂不寂寞,我再問她為什麼要這樣一問,接著就發現她覺得你從來寂寞。”
周依棠仍無話音。
陳易卻耐下心來,平緩道:“我從前也見你一人枯坐悟劍,既不理會別人,也不理會自己,都說徒弟會學師傅,其實陸英也在學你,只是她又不想學你,她覺得你這樣太寂寞了,她怕…她一直怕自己像你這樣寂寞。”
待那最後兩句話落下,周依棠似乎微微動了。
她無意識似地應聲道:“嗯。”
這似是一個破綻…陳易猛地出聲道:
“陸英現在變成她怕的樣子了!”
那一頭,獨臂女子呼吸略微急促。
弟子像師傅,從來沒有不好,也理應沒有不好,這一條路,師傅替她走過,那她走起來也當穩當。
路平、路直,而非崎嶇,不繞多少彎路,如今無疑是不錯,天邊壓來陰翳,周依棠眸光深深,幽暗綿長,片刻又冒了點微亮,原是舊時的回憶浮現心頭,那點亮光昏昏朦朧,映出山谷間月光明晃晃,茫茫一白,晃得螢火蟲都彷徨逃竄,草木掩映間,一個少女冒了出來,雙手一合,像是抓到了什麼,獨臂女子高處一覽無餘,少女弓著腰,繞過拐角爬上山來,鬼鬼祟祟……
這時,陳易忽地道:
“你知不知道她打過我屁股?”
“哦?”周依棠回過神來。
“你沒注意到的時候,她仗著是我師姐,老打我屁股,追著我打,我就只有逃,她也不急著追,就等我回練功堂,反正我也逃不出蒼梧峰。”
陳易回憶了下陸英笑裡藏刀,笑了笑道:
“上一秒還好好的,以為她忘了這茬,下一秒冷不丁地拿出戒尺,惡狠狠說逃了一下就要補三下!”
周依棠自然聽得懂什麼是“秒”,她靜默下來,那個有點鬼鬼祟祟的少女又浮上了心間……
“她有沒有抓過螢火蟲給你?”
像是心有靈犀,他的話不禁與周依棠的回憶交織一起,她還記得小陸英小跑地來到面前,文文靜靜地問她知不知道自己手裡是什麼,當她故意說:“不知道”時,少女舉到跟前,雙手一鬆,回憶裡就多了只撲通撞到臉上的螢火蟲……
她衣角泥濘,
螢火蟲包在手心。
雖然周依棠不在面前,可陳易彷彿能捕捉到妻的神色,一絲一縷思緒流波,他無奈而笑道:
“你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什麼,但我就是你肚裡的蛔蟲,你覺得陸英像你一樣也沒什麼不好,承襲你的衣缽,習你的劍,哪怕來日飛昇,世上仍留你七成劍道,好為後輩開山破路。但我…我不會想這麼多,我只想我這師姐快樂些……”
說罷,陳易稍作回憶,嘆了口氣道:“我一個男的竟然在操慈母的心。”
周依棠嗤笑一聲,卻眉目低垂下來。
他所說的,周依棠何嘗不知,陸英生性懂事的外衣下,是一個滿臉迷茫的孩子,她既想承襲劍道衣缽,又怕高山寂寞,她心底深處,始終想無憂無慮地過完一世,得了道心如鶴的評語更令她受寵若驚,後知後覺明白自己擔當著蒼梧峰的門面……
周依棠從未給陸英多少壓力,只是她自己,本身就是壓力。
陳易按了按額角的頭髮,長聲道:“如果沒有仙人覬覦,我跟你說這些,歸根結底就是扯家常,她快不快樂就是件細枝末節的小事,在很多人看來,簡直就是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可你是劍甲、是通玄真人,她不必承擔太多,不必為了劍道拼命,也不必擔當起什麼門派的興亡,那讓她快快樂樂地生活也好。
唉,我也挺傻的,竟然跟你扯這麼多。”
周依棠道:“不傻。”
陳易借坡下驢,小聲詢問道:“那…把她從這什麼物我兩忘的境界退出來?”
周依棠頃刻沉默,既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像是在猶豫。
“物我兩忘”之境,於習武之人而言,是終其一生難得的機遇,手無心無,暗合天道,和其光,同其塵,道為萬物之始,活人劍走得便是以道入劍的路數,與之相反的,則是殺人劍的以劍破道,周依棠悟劍多年,哪怕自折若缺劍已久,卻未曾離此道中遠去,這一年以來,反而浸淫更深,劍道造詣隱隱有更上一層樓的趨勢,若此後有機緣大成,再度問劍許齊,只要那真天人不是稱尊做祖的境界,那就不再是自退一丈。
而陸英若是離了“物我兩忘”之境,想要再入此境,只怕是要藉由斬三尸之法,而且風險極大,有個萬一便是道法根基俱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