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我還是不能見他,他們把我當成可惡的乞婆,戮力趕我,用棍棒攆我,我只得遠遠立在雪地裡,大雪逐漸埋沒我,我又沉沉睡去了,待我醒來,已是次年四月,春暖雪消,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存活下來的。
然而這時,人們說他已被靜海堂的女人抱走了。我便向靜海堂趕去。然海靜堂在阿朵拉山脈的深處,一去不知幾萬裡。
但我並不在意這路途多麼遙遠,只在一月牙湖畔,照見了自己的臉,舊日的年少仙姿,盡皆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千瘡百結醜陋無比的臉。
我在湖邊痴痴哭笑,地上黃沙漠漠,天上黃雲獵獵,無人可知會我的來路與去處。
也不知輾轉多少年月,多少天時,當我抵達聖山靜海堂下,卻被守渡人所攔,言我上不得山,我苦苦哀求,跪地七天無果。
一和尚抱起我軟倒的身子,雲裡霧裡迷糊間,便進了一隱蔽地宮。在他無邊的佛光普照中,我肉身的苦痛盡皆消失,他以股肉餵我飢餓,以淚水渡我乾渴。等我向他言明經年來去,他說想上聖山靜海堂並不難,難的是一干女人的虛偽道德,所建成的藩籬桎梏。不如先跟他學無邊佛法,成就無邊法力,自可在聖山靜海堂自由來去,視那些女人禁制如無物,那時自可隨意見你的小李將軍。
我便拜他為師,他賜我名為‘大胖女人’,我亦不知其有何含義,只順順當當接受了它三百年,將以前的名姓拋入塵土。
如此我寒來暑往又不知過了幾個春秋。那天,我剛學會騰空蹈虛的神通,便獨自躍上聖山靜海堂的雲頭,在熙攘眾多的靜海堂弟子當中,看他第一眼便認識了他,那穿梭前生後世的氣息在我胸腔內奔突,一剎那把我的心撞疼。
其時,他仍不過十來歲,不會認識我的,即便是前生,他也不識。我在雲頭痴痴看他,不由淚如雨下。
有幾滴淚珠飄落到他的臉上。他用手摸了摸,自語道:‘下雨了?’然後抬頭看我,忽的身子騰起,提著銀槍向我迫來,我急急的走,一邊挑逗他來追我。我原想把他引出聖山靜海堂,好成就我與他前生後世的好事。
但他並沒有追上來。我返回身去,想繼續挑逗,但有三個女人,半圍合在空中,攔住了我的去路。她們說早就注意到我了,只是不知我的善惡,所以沒有動手,叫我以後不準再上聖山靜海堂,我便強行衝撞。卻被其中一個女人打下雲頭。
那時我神通未成,直跌得五臟六肺移位,滿身骨肉碎裂,但終叫我活下來,也不知是怎樣一個過程,我竟爬回了大地宮中。只是那和尚師付已不見了,到現在都還不知他的法號名姓。
只留下一枚丹藥,和一本法書。我吞下丹藥後,下半身就完全不能動了,我只得每天每日都呆在地宮裡,習那法書。渴了就吸水氣為露,餓了就啃食泥土化熱。就這般又不知過了幾個年頭,終於習完法書。知會了諸般神通,就自然而然地站了起來。
於是我又神鬼不知的上了聖山靜海堂。我找到他的時候,他已是十五六歲的翩翩少年了,風姿與前世一般舉世無二。
然而那時那刻他身邊卻伴著一個女孩子,也不見得比我年少時漂亮,但她卻真真實實和我的小李呆在一起,他們卿卿我我,摟摟抱抱。
忽的,毫無徵兆地,我的小李,他就飛昇而去。
我驚怒失望交加,不知怎的生出那般念頭,一個大手印把那個女孩子打成肉餅。
他本已升上雲頭,瞧見這場景,怒吼一聲,返身挺槍向我刺來……
那裂天闢地的一槍,好是狠毒無匹,我雖已會諸般神通,但那刻在他面前,我的反應是如此遲緩,那一槍終刺到我的身體。
我虛空飛退數百丈遠,仍是叫他貫穿胸膛。好狠的一槍,只轟得我渾身骨肉碎裂。
他猶滿懷怨恨,抽槍再刺。
我用婆娑幻景,造了一個假像,同時捏碎一護命法珠,將我送進次元世界。
只是我無法再修補損壞的內心。只得任由那些骨肉內臟,在我體內一日日糜爛。但他猶自追我不捨,只是,他每每接近於我,百里之內,我便能感受到他的氣息,總能預先逃脫他的追擊。
有時,我則故意拋露形跡,引他不滅不休追隨在我的身後。
六百年之初期,我依舊恪守冰清,情痴緋惻。
六百年中期,我仿似看穿,漸漸變得奢糜淫蕩起來。我享受綾羅錦飾,海味山珍。招精猛面首,日夜狂歡,任由身體腐敗。
墮落,才是最快意的存在。
只是小李,猶在日夜不停的尋我,追我。
每一個所遇男子,我都假想是他。
然而六百年來,真實的他,未曾愛我片刻。
一切終於要落幕了,留下我的肥胖、醜陋、自私、貪焚、狠毒、淫蕩、賣弄、搔首弄姿……在人間的史志上流傳。可憐可笑可恥可悲的六百年,只為了一個不曾得到的愛慾,一個現實的泡影殘夢。愛情。是一個多麼精美的謊言,正如人類用謊言堆砌了歷史。我用六百年堆砌了一個虛空。一個情真意切的幻影假像。並且,不能擁有故鄉,青草,墓碑。沒有見證,沒有王朝國土。沒有淚水送行……
小人兒,請將你的所記交給他……”
大胖女人的聲音變得虛渺微弱。歷史中的王一抬頭看時,她的身形已稀薄得幾不可見,在那碩大形影內部,隱約有一少女正曼舞依稀,漸漸虛失了,再也不見什麼大胖女人。
“波”的一聲,世界還原,變化太快,讓歷史中的王一緩不過氣來。
大澤仍然是大澤,甲板之上如此寥落,只剩他孤零零的一個,連趙寧與小魔女也不見了。
空間抖動,銀甲的小李將軍頃刻間蹈虛而回,他踏上甲板,看見一個滿臉滿身墨汁的少年,手持一疊新墨冊頁。
“那胖女人何在?”他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