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楠在見到保良時的表情,比保良期待的稍顯冷靜,但保良多日來的晝思夜想,還是讓他情難自禁地,一把抱住了這個愛之難捨的女人。
張楠是在接到保良打來的電話後才知道他已到了樓下,她沒讓他上樓,公司里人多眼雜,與保良見面多有不便。她離開辦公室匆匆下樓,在電梯門一開啟的同時,她第一眼就看見保良一個人站在一樓的電梯門前。她用眼色示意保良隨她往一個僻靜的過道里走,再回頭時才發覺保良的一隻腿瘸得厲害。她剛想問這是怎麼回事,整個身體已緊緊被保良抱了起來。
張楠去深圳出差的半個月來,情緒已從亢奮轉為平穩,仔細想想父母的勸誡,並非沒有一點理由。父親的一句話尤為中肯:一個女人的終身大事,不能僅憑一時激情,我們可以讓你們彼此接觸,只是不要輕率速成。她在返程的飛機上仔細盤算了自己對這段突如其來的戀情所應採取的態度,原有的激動已被理性的沉著漸漸控制。她想至少應該把和這個男孩之間的熱度,降到一個進退自如的位置,雙方都應稍稍冷靜,稍稍沉澱,把戀愛的程序主動放緩,用更長的時間,更客觀的心態,彼此考察對方的個性,考察相融相抵的方方面面。她想父母所慮也許不無道理,在一對經濟地位比較懸殊的男女之間,對任何突然而生的感情都要倍加警覺,一方可能為了純愛,另一方可能僅是交易。有時這種不純的目的會被一種貌似純潔的表演,巧妙地矇蔽。
但在這個無人的過道,在此刻,她突然被這個滿臉陽光的男孩傾情一抱,她原先預設的矜持立刻瓦解。這十五天音訊全無的分別,對張楠也是一份煎熬,也是一種積蓄,她這才明白她實際上仍然渴望這樣全情的擁抱,這樣動人的親吻!
她必須承認,在她從上大學開始就有心無心的交往過的“男友”當中,並無一人給過她如此攝魂奪魄的激動。那雙捧起她的臉頰的大手,每一根插進頭髮的指頭,都在彌散著一股青春的朝氣。她忍不住也用雙手抓住保良的脊背,那脊背上全是一條一縷的肌肉。那肌肉說不出是結實還是細嫩,柔軟還是堅硬,鮮活的觸感讓她不知不覺地開啟了雙唇,任由溼潤的熱吻恣意深入。
那天晚上張楠與保良進行了長談,她雖然沒把父母的告誡和盤托出,但她強調了自己的追求。她說保良你必須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份持久的真愛,我不能容忍在這份愛情當中,有一絲一毫的虛偽和欺詐。雖然現在是一個商業的社會,但人總需要保留最後一件東西,那就是感情,真正的感情不能含有任何交易的成分。現在很多人不需要這種感情了,但我需要;很多人不相信還有這種感情了,但我想找到!
保良非常激動,因為他真的愛死了張楠,他年輕的心靈,無比真誠,他和張楠一樣,渴望真愛。他甚至渴望和張楠同往想象中的蠻荒之境,天地間除了山水之初,只有他們兩人單純的笑聲。他不知該用什麼語言,表達他的這份赤誠:
“我愛你,請相信我是真的。”
保良單純的眼睛,以及他年輕的聲音,還是征服了張楠。她確實相信,在她和這個青年之間,發生了真實的愛情,但她仍然像孩子似的再次追問:“你能向我保證,你愛我只是因為你喜歡我,而不是為了別的,你能保證嗎?”
保良說:“能!”
張楠說:“那好,咱們就這樣說定!一言為定!”
那天晚上張楠回家以後,迫不及待地與父母作了交流。讓她心中不爽的是,母親對於保良的誓言,仍舊信疑兩存,而父親的態度則稍有調整。
儘管父親依然奉勸女兒與保良冷靜相處,但畢竟已不反對相處。他告訴女兒,檢驗人心真偽的可靠途徑既非聽其言,也非觀其行,而是要依靠時間。只有時間才能揭示真相,淘出真金,沒有任何謊言,能夠戰勝時間。所謂時間,當然就不是一年兩年。
母親的立場卻無鬆動,時間猶如流水,去而不返,女兒又該捱到何年?等到看出這年輕人愛我們楠楠是別有用心,我們楠楠早把青春錯過去了。到那時再回過頭來重新擇偶,恐怕很難再如楠楠現在的條件。
母親為了勸說女兒,再次給張楠的表姐打了電話,母親的立場自然得到了表姐的完全支援。表姐甚至認為:門當戶對其實並非絕對陳腐,門第觀念確實反映了生活的現實。門當戶對可以最有效地保證婚戀的雙方在精神領域和生活習慣等諸多方面的和諧一致,就像男女應該年齡相當或男大女小一樣正常。表姐在電話中讓張楠自己想想,她究竟哪方面的魅力在吸引保良,論年齡你比他大,論相貌你也不是明星那種,以保良的情況,當然只能是你的家庭背景和你鼓鼓的錢囊。
表姐的雄辯讓張楠再次沒了主張,她仍然想用“愛”這個最美的字眼負隅頑抗,但馬上被表姐嗤之以鼻:愛與生存相比,永遠屈居次席,這不是人的品性而是人的本性。和一個連自身生存都沒有保障的人談情說愛,你怎麼確定他是為了愛還是為了生存?
關於張楠這次終於流露出來的想資助保良上大學的想法,連屬於“鴿派”的父親在內,全都表示了激烈的反對。父親說年輕人愛學習雖然應當鼓勵,但更應當鼓勵他自食其力。如果你們沒有戀愛關係,你資助生活困難的青年上學我不反對,那還不如捐個希望小學,豈不更能彰顯愛心?張楠為了自己已向保良做出的許諾與父母表姐反覆激辯:我絕不相信保良會是一條凍僵的蛇,當我把他暖和過來以後,他會反口咬我。表姐說:對,他不是凍僵的蛇,也不是拜貓做師傅的虎,他不一定會在受益之後反咬一口,但他是人。是人就逃不開人的生存法則,是人就會尋找最快最便捷的途徑直奔目的。他的目的是什麼,是全心全意愛一個女人,還是為了自己生活得更好?人比毒蛇猛虎更可怕的是,人會表演,人會偽裝,人會花言巧語,人的眼淚比鱷魚的眼淚,更加煽情。
表姐危言聳聽,母親表示贊同。父親的建議則中庸一些:如果你能肯定自己真的愛他,那麼剩下的問題也就簡單明瞭,那就是他是否真的愛你。從理論上說,如果你們真心相愛,門第和年齡,都不是問題。所以我不反對你們相處一段時間,彼此考察,彼此磨合,現在一切結論都不客觀,為時過早。在相處當中你必須注意,你不要給他錢,不要給他任何物質上的幫助,也不要給他任何許諾。你給一個飢餓的人畫一個燒餅,他很容易對你表示忠心。這種忠心有價值嗎,當然沒有;這種忠心會讓你感到塌實嗎,當然不會!
那一夜張楠無法入睡,父母和表姐的警勸,讓她非常鬱悶。她清楚地知道,這份鬱悶並非完全因為他們過於冷靜的視線,破壞了她對浪漫愛情的美感,而更多是因為,他們的觀點並非一無道理,並非無稽之談。
這天晚上的保良,心情卻異常激動,他就像為自己訂定了終身,找到了歸屬,內心充滿幸福,對愛情的嚮往壓倒了一切。他回到住處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鋪蓋從菲菲的小屋裡,堅決地搬了出來。
菲菲冷眼相看,不發一言。李臣和劉存亮睡的屋子也並不太大,兩個人一個床上一個地上,剩餘的地方堆滿了東西,周旋的餘地已經很小。保良便把鋪蓋鋪在過廳的地上,房東多年前在過廳貼的地板磚已經四處龜裂,但總強於水泥地面潮氣傷人。
李臣和劉存亮也都在家,看到保良與菲菲冷戰升級,也不多管。劉存亮本想勸勸,站在小屋門口衝菲菲悄悄問了一句:“保良怎麼了?”結果菲菲砰地一聲把屋門關上,再也沒有一句迴音。
晚上,李臣上班去了,劉存亮也隨後出門。李臣在夜總會找到工作的第二天,劉存亮就從他工作的那家小餐館辭了職。因為他是一個胸懷遠大理想的有志男兒,豈能在那麼一個小門臉裡洗碟端碗虛度光陰,經向父母反覆陳請,他終於把家裡存款的三分之二拿了出來。這三分之二的家底共計兩萬五千元整,用於劉存亮實現理想的最初本金。劉存亮計劃開一家服裝鋪子,或者開一家小餐廳。中國人想賺錢一般最先想到的,都是倒賣服裝或者開家餐廳。
李臣走後,劉存亮也要去附近的夜市做“市場調查”,隔著小屋的屋門喊菲菲同去,菲菲在門裡並不應聲。劉存亮只好訕訕的自己出門,出門前又問保良要不要去夜市看看然後一起去網咖包夜。保良也搖頭表示不感興趣。
劉存亮走後,保良躺在地鋪上,拿著剛才在街上買的一份晚報,默默地盤算未來。他的腳傷估計再過一週就可痊癒,在這之前他就可以先去找找工作。
晚報的廣告版上,各種類別的招工廣告密密麻麻,看得保良頭暈眼花,劃出了幾個可往一試的目標,又想這一瘸一拐的模樣是否對運氣不利。看完晚報他關了燈冥思默想,想了母親又想姐姐,還有小時候他家在鑑河岸邊的那個小院,在他的記憶中也是一道永不褪色的風景。他也想到了父親。以前想到父親時他總是滿心羞愧滿腔委屈,現在忽然有了一點憐憫的心情,也許是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張楠,才懂得應該體恤父親的孤獨。不知父親現在是否已經有人關懷,還是仍舊獨自住在那幢到處銘刻著悲傷和血腥的房子裡,孤影四壁,孤家寡人。
想到可憐的父親母親和久已不見的姐姐,保良的眼角噙了一絲溼潤,帶著一顆似有還無的眼淚沉入夢鄉。他乍醒之後的印象,似乎又夢到了那個噴火的女郎。那女郎將一團熊熊烈火直噴在他的臉上,而他臉上的感覺不但未被灼傷,反而獲得一絲透心的清涼。
他醒了,屋裡的燈仍舊黑著,他分不清此時是深夜還是黎明,不知道李臣劉存亮還在外面或是已經回來。過廳裡靜靜的,但保良很快被身側的一個人影嚇得渾身一驚。
那人影離他很近,他從呼吸上辨認出那是菲菲。菲菲伏在他的床頭,在俯身輕輕地親他。她的眼淚把保良的臉頰都打溼了,保良卻聽不見她的一聲嗚咽。
保良躺著沒動,讓菲菲親了一會兒,在菲菲想要擠上鋪抱他的時候,他心平氣和地開口拒絕。
“菲菲,去睡吧。”
菲菲停止了動作,她跪在保良身側,像一具雕像似的一動不動。突然,她把保良放在枕邊的一隻檯燈啪一聲開啟,臉上的五官立刻變得陰影凹凸。
在那張陰影凹凸的臉上,淚痕已經乾涸。胸膛起伏的氣息,不再繼續抽搐,眼裡放射的目光,也從未這樣的嚴肅,這嚴肅的目光讓保良意識到他應當坐起身來,用不容躲避的神色,正面回應菲菲。
“保良,”菲菲說,“你真愛那個女人嗎?”
保良說:“愛。”
菲菲嚥了一口氣,說:“愛她,就不能再愛我了?”
保良說:“友情可以分享,愛只有一個。”
菲菲說:“可你的愛總是在換,只愛一個人的是我。”
保良本想說:“我根本就沒有愛過你。”但這話肯定刺傷菲菲,所以不能出口。他忍了半天,只說了句:“菲菲,原諒我,我很抱歉。”他知道,一旦菲菲發出質問:你不愛我為什麼還跟我住?那他只能無地自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