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勢去矣!”洪承疇憤懣不已,心底一陣悲涼,吳三桂一營都是精銳,他一逃走傷了大軍的元氣。正在彷徨、悔恨,清軍營中響起咚咚的戰鼓聲,角聲嗚嗚,一齊吹響。曹變蛟催促道:“請大人火速移營!”
洪承疇搖頭道:“我倘若再移動一步,將士更加驚慌,互相擁擠踐踏,不用清兵來攻,即可潰敗不堪。”隨即正色道:“今日尚未交戰,王樸、楊國柱先逃,累及全軍,殊非我始料所及。曹將軍,你隨我多年,倘若不利,當為封疆而死,決不可苟且逃生!”
“大人放心,卑職決不辜負朝廷!”
洪承疇面色沉重,吩咐***道:“傳令各營將士,嚴守營壘,清兵進攻,不許出寨廝殺,只許用火器弓弩射擊。失去營寨,總兵以上聽參,總兵以下斬首!”然後輕撫一下曹變蛟的臂膊道:“清兵已近,快回營吧!”
王樸、楊國柱、吳三桂三營棄寨而走,明軍大營便成了先鋒營,毫無遮攔,清兵沒受到任何阻礙就衝到大營外的壕溝前。多爾袞看到寨中燈火輝煌,肅靜無譁,以為是座空營,害怕中了埋伏,但想到大汗皇太極已到軍中督戰,要在大汗跟前建立功勳,不敢輕易回軍,急令大隊人馬停在壕外,只派五百名步兵爬過壕溝。那些步兵剛剛過壕溝,明營中戰鼓驟響,殺聲四起,炮火如流星,弓弩似暴雨,一齊射出。清兵退避不及,紛紛倒下。多爾袞見兵卒多有損傷,擔心回去遭大汗責罰,不顧明軍戒備甚嚴,揮動令旗,督促步卒分三路進攻,幾千名騎兵立馬壕外射箭,漫天羽箭,若狂雨奔瀉,射向明軍。箭雨過後,騎兵吶喊衝鋒,霎時萬馬奔騰,踐沙揚塵,明軍抵擋不住,洪承疇和邱民仰一起奔到寨邊,親自督戰。左右親兵不斷中箭倒地,***伸手拉他避箭,洪承疇大喝道:“放手!”奔到大炮前,揮舞尚方劍,喊道:“快點火放炮!”蔡九儀閃身到他面前,撥擋箭矢。眾人見他沉著自若,毫不慌亂,漸漸鎮靜下來,炮手向清兵聚集處連發數炮,硝煙瀰漫,炮聲驚天動地,清兵死傷一大片,向後潰退。此時,曹變蛟、王廷臣各派射手和炮手援助大營,多爾袞只好撤軍。
眾人一起歡呼擊退清兵,一個遊擊飛馬稟報說,馬科和唐通兩營也向西南退走了。洪承疇半晌無言,面色蒼白,嘶啞著嗓子吩咐剩餘三營向松山堡撤退。標營和曹變蛟、王廷臣、白廣恩三營人馬撤退到松山堡外,天色大亮,明軍不及吃早飯,便立起十個營寨,趕築堡壘、炮臺,外掘深壕,檢點人馬已不足四萬,派出遊騎偵探敵情。晌午時分,數路遊騎陸續回來,昨夜退走的五營人馬在高橋和桑噶爾寨堡遭多鐸截擊,皇太極親率大軍長途奔襲,一路追殺,傷亡近半,所餘三四萬人馬都已退到杏山寨外紮營。清兵鐵騎攻佔媽媽頭山,將海岸與松山隔斷,海路不通了。洪承疇無心打探張若麒生死,心裡急著率大軍退回寧遠。想起數月前出關,麾下八總兵、十三萬人馬,浩浩蕩蕩,甲光映日月,殺氣衝雲天,何等威武!如今卻落得兵敗將逃,退守孤城,暗自浩嘆,但不敢絲毫流露真情。
皇太極與多鐸擊潰了杏山的明軍,即刻回馬松山,將一座城池圍得水洩不通。洪承疇見大兵壓境,只得退入城中,小心防守,清軍屢攻不克,皇太極內心十分急躁,出兵已經一年有餘,錦州、松山、杏山、塔山四城一座也沒有攻克,如此下去,何時才能入關!他焦躁地問范文程道:“朕率兵圍城已有數月,松山城仍難攻下,我軍征戰也已年餘,不可拖延過久,範章京可有良策?”
范文程答道:“臣知道陛下早有收降洪承疇之意,現在松山城遭重圍,勢若累卵,可圍而緩攻,多寫一些勸降書信,曉以利害,射入城中,一驚其心,二觀其志,再作打算。”皇太極下令依計而行,軍士把勸降的書信射進城內。不多時,城中也射出一支箭來,士卒報與皇太極,皇太極接過一看,一支斷箭上綁有一封書信,上寫十幾個大字“城可破,頭可斷,大明經略卻不可降!洪”顏體行草,濃筆重墨,酣暢淋漓,字猶未乾。
皇太極面色沉重,悵然對范文程說道:“洪承疇折箭明志,看起來毫無歸降之心。”
二人無計可施,繞帳徘徊,一人在帳前下馬,施禮道:“陛下還在為攻城煩惱麼?”
皇太極抬頭見是自己的侄婿額駙李永芳,問道:“你怎麼知道朕想著攻城?”
李永芳道:“松山城內,臣有一位故交夏承德,乃是松山堡的守將,現任副將之職,手下有兩三千人馬。臣想許以高官厚祿,誘他獻城,裡應外合,何愁此城不破?”他原是撫順遊擊,天命三年歸順,娶了努爾哈赤第七子阿巴泰長女為妻,在盛京居住了二十多年,但明軍之中仍有不少故人。
皇太極含笑道:“果能破了松山城,錦州人心必然惶亂,兵無鬥志,不攻而下。你說給夏承德,如能獻城,朕賞他總兵之職。”
李永芳作難道:“只是如何混入城中,臣一直想不出個法子?”
“入城不難,額附的膽量如何?”范文程捻鬚微笑。
李永芳一拍胸膛,大包大攬道:“咱不怕入城,是怕入不得城。若能入城,必見大功。”
“不難,不難!”范文程不緊不慢道:“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城門自然洞開。”
皇太極不解道:“下什麼令,明軍怎會聽朕的?”
“松山糧草已盡,明軍斷不會坐以待斃,必要伺機突圍,只是懾於四面合圍,無隙可鑽,才不得不閉門死守。陛下可令我軍佯裝廝殺,網開一面,使其以為援兵已至,開城接應,然後伏兵擊之,明軍必敗回城。李額駙變換服飾,乘機混入敗兵之中,相隨入城。額附可有此膽量?”
“如能成功,分先生一半兒!”李永芳極為佩服,連連施禮。
四更時分,洪承疇聞報城西清軍背後殺聲陣陣,圍困已然鬆動,齊集邱民仰、三總兵商議。曹變蛟請令開城殺出,洪承疇猶豫不決,阻止道:“各路人馬都已敗退,自顧尚且不暇,何人會來救援?這恐怕是清軍誘我出城,切不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還是堅守城池要緊。”
曹變蛟堅請道:“城中糧草已盡,困守是死路一條,出城突圍或許會有一線生機。末將願帶本部人馬一試,求元帥恩准。”
洪承疇別無計策,又恐死死阻攔,曹變蛟心生怨憤,激成變亂,嘆道:“將軍此去若遇伏兵,即刻轉回,千萬不可戀戰。”
曹變蛟領命出城,行不多遠,果然遇到伏兵,明軍見清兵早有準備,急忙回城。李永芳混入明軍之中,隨著入城。
過了兩日,夜近三更,李永芳帶著一個人用繩索縋城而下,回到皇太極的御營大帳,稟報說夏承德願降,明夜他輪值守城之時,開關獻城,惟恐不能取信,特讓兒子夏舒跟來,以為人質。皇太極大喜,設宴款待他二人,明日一早齊聚眾將部署奪城。
第二天入夜,皇太極親領重兵來到西城下面,夏承德已在城上等候,見清兵到了,命令手下開啟城門,清兵蜂湧而入,剎時佔了西門。洪承疇正在吃飯,西城的幾個敗卒跑來報告,副將夏承德獻門降清,清兵大隊人馬已經入城。洪承疇急忙傳令曹變蛟、王廷臣率兵抵抗,自己上馬督戰,還沒出轅門,軍士又來稟報:“王總兵苦戰,力盡被俘。”洪承疇正自驚詫,邱民仰跌跌撞撞地跑來,見了洪承疇大哭道:“城門都被清兵佔領了,松山堡怕是保不住了,曹變蛟為救我被清軍圍困,如何是好?”
洪承疇見大勢已去,對邱民仰說:“長白兄,你我身在儒林,一介文士,手無縛雞之力,面對清兵虎狼之師,決難抵擋,只有一死報國了。”二人一齊轉回帥府,洪承疇擺上香案,面對南方,跪地哭拜,泗涕橫流,悲慼道:“皇上,臣有負重託,以致損兵折將,有辱軍威,惟有一死相報,臣不能再侍奉陛下了。皇恩浩蕩,臣自恨愚鈍,不能還報萬一。現在臣身遭重圍,死不足惜,可嘆我大明的大好河山淪入異族之手,微臣雖死也難謝天下了。”說罷連連叩頭。
邱民仰也是潸然淚下,哀哭欲絕,勸阻道:“都是皇上身邊的小人蠱惑所致,罪責不在大帥。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天下重望繫於大帥一身,大帥如果輕生取義,有誰輔佐皇上澄清天下,掃除邊患!大帥還是要以天下蒼生為念,忍辱負重,以圖恢復。”
洪承疇長嘆一聲,無奈道:“如今脫身都難,恢復談何容易!我洪某生為大明朝人,死為大明朝鬼,盡忠報國,有死而已。原想與諸位齊心協力,堅守城池,援兵一到,或許尚有重見天日之時,眼下情勢怕是不能夠了。”
邱民仰也說:“自從被圍後,卑職惟待一死。堂堂大明封疆大臣,斷無偷生之理。卑職將與督臺相見於地下,同作大明忠魂!”
“我輩自幼讀聖賢書,以身許國,殺身成仁,原是分內之事。”洪承疇神色凜然。
二人拜哭已畢,解下腰中大帶,掛到樑上,剛剛登翻了腳凳,***、蔡九儀闖進來,揮刀砍斷了帶子,催促道:“我倆保護大人出城!”
洪承疇聳眉大叫道:“不要管我,能逃出一個是一個,你們不要陪著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