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既帶兵入京,惟有死戰退敵,粉身碎骨,以報皇上。”
楊嗣昌不悅道:“九翁何出此不祥之言?”
盧象升恨聲說道:“學生以不祥之身,馳援勤王,豈敢貪生怕死,坐視清兵蹂躪京畿,為千秋萬世所不齒!”
楊嗣昌苦笑道:“外寇不足慮,而內匪實為心腹之患。未能安內,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國家精銳。流賊未平,務必為皇上留此一點家當。不然一旦與清兵殺得兩敗俱傷,豈不是便宜了那些流賊?皇上一心要做聖主,這層窗戶紙捅破了,皇上也會為難,望九翁仔細體會。”他望著前面高大巍峨的皇極殿,說道:“再往前頭就是建極殿,恕不奉陪了。”
二人揖拜而別,盧象升看著楊嗣昌的背影,心裡默默地思忖著:難道皇上竟會主和?他繞行皇極殿西,穿過右順門,遠遠看到殿外肅立著兩列錦衣儀衛,手裡持著各式的儀仗。太監引領著他從左邊彎腰登上臺階,望見崇禎已高坐在盤龍寶座上等候,十幾個太監鵠立兩旁,左右兩尊一人高的古銅仙鶴香爐青煙嫋嫋。他緊趨幾步,跪在丹墀上行了常朝禮,手捧象牙朝笏,走進殿裡。
崇禎第一次單獨召見盧象升,見他一副文弱書生的模樣,不像嫻於騎射、衝鋒陷陣的猛將,但崇禎早已看過吏部存檔的履歷,盧象升三十九歲,天啟二年進士,問道:“聽說你天生神力,一把練功的大刀重一百三十六斤,可是真的?”
“那是臣幼年練臂力時所用,留在宜興家中,想必鐵鏽斑瀾,朽壞不堪了。”
崇禎半信半疑,命他平身,說道:“虜騎入犯,京師戒嚴。卿不辭辛苦,千里勤王,忠勇可嘉。”
“蒙皇上知遇大恩,為王前驅,是做臣子的榮幸。今國危主憂,臣當肝腦塗地,以報陛下。”
崇禎安慰道:“朕知你喪父未久,不得已為國奪情,卿不要辜負了朕意。”命馬元程拿出花銀、蟒緞,賜給盧象升。
盧象升兩眼含淚,便覺熱血沸騰,叩頭謝恩道:“恕臣直言,聽說有人主張輸銀割地,與東虜議和,每年輸銀六十萬兩,並將遼東割讓,以求朝夕偏安之局,這不是步宋室之覆轍麼?”
崇禎臉色微變,問道:“如今內憂外患,卿以為哪個急迫?”
“自然是東虜了。”盧象升不假思索。
“哦?”崇禎似是有些詫異,追問道:“我軍各路尚未趕來入援,京城兵力單薄,如何禦敵?”
盧象升慷慨答道:“恕臣直言,自古能戰方能言和,如不能戰,時時想著議和,則必受制於敵。臣以為目前所患不在我兵力單薄,而在朝廷舉棋不定!關寧、宣、大、山西援軍不下五萬,五軍營、三千營、神機營三大營四萬有餘,洪承疇、孫傳庭所統率之強兵勁旅,可抽調入援。況敵輕騎來犯,深入畿輔,其心在於掠取人畜財物,無意攻城略地,嚴令畿輔州縣,堅壁清野,使敵無從得食,清兵輜重糧草必難接濟……”
崇禎打斷道:“洪承疇、孫傳庭剿賊正在緊要關頭,萬不可抽調,以免前功盡棄。”
“臣願率關寧、宣、大、山西諸軍,與虜決戰!”
崇禎躊躇道:“與東虜交鋒,勝少敗多,朕擔心有什麼閃失。東虜精銳,非流賊可比,更宜慎重。國家安危大計不可不顧。”
“勝負乃兵家常事,皇上不必過於憂心……”
“不、不,年年打仗,災荒頻仍,兵餉兩缺,顧內不能顧外,朕不想頭緒太多,專心剿滅流賊,可是外廷臣工,多不解朕之苦衷!”
“城下之盟,《春秋》所恥。真有與東虜議和之事?”
“自古未有內亂不止而能對外取勝者,議和不過權宜之計,不要看輸銀割地吃了虧,若清兵不再入關進犯,騰出手來,方可專心對付流賊。蕩平流賊,外徵逆虜,光復遼東不難。”
盧象升憤然說道:“有人口口聲聲說虜騎精銳,只不過為議和做鋪排,其實內心早懼怕了……”
崇禎陡然沉下臉來,厲聲喝道:“這是怎麼回話?朕分明說了不過權宜之計,怎的就是怕了?虧你還是帶兵打仗的,兵法竟忘了不成!當年隆慶爺也曾與俺答汗議款,從此相安無事,朝廷得解除西北邊患,難道錯了?”
盧象升一驚,知道說話魯莽了,但事已至此,不得不當面痛陳,叩頭道:“皇上,當年袁崇煥在寧遠彈丸之地,大破後金,努爾哈赤羞憤而死。京師城牆高厚,易守難攻,憑此堅城,必可力挫東虜氣焰!”
崇禎面色緩和下來,說道:“我軍遠道馳援,東虜以逸待勞,勝負難料,不可強戰,一旦失機,京師震動,再難挽回。”
“臣……”盧象升還要向皇上披肝瀝膽地痛切陳詞,忽然看到崇禎凌厲的目光,不由心中一寒,登時報國無門的委屈與悲憤一齊湧上心頭,眼水奪眶而出,怔怔地說不出話來。卻聽崇禎安撫道:“卿鞍馬勞頓,起去歇息吧!”一位太監捧過一把尚方劍,盧象升雙手擎起,叩頭謝恩。
次日陛辭過後,騎馬直奔昌平大營,隨後崇禎派人送來四萬兩銀子,又賞賜御馬一百匹,太僕馬一千匹。盧象升想到楊嗣昌既有議和之心,監軍太監高起潛必會附從,倘若他兩人暗中掣肘,自己孤掌難鳴,關寧鐵騎、山西兵馬不過臨時節制,有二人從中作梗,號令難行,疏請與楊、高二人各分兵權,不幾日聖旨下來,將山海關、寧遠兵士分撥高起潛,象升麾下不足兩萬人,兵單餉薄,孤立少援。此時,清兵越過保定南下,破了高陽,告老在家的大學士孫承宗率家人同清兵巷戰,全家無一倖免。象升得到訊息,極為震動,正要帶兵截殺,卻收到兵部緊急文書,清兵西趨山西,太原危急,令督師馳援。象升把檄文投在桌上,幽幽嘆了口氣,山西不過少數遊騎以為疑兵,佯作西窺之勢,兵部此舉意在不與清兵交鋒,儲存實力,有心抗令不遵,大同總兵王樸竟也接到了兵部檄文,聽說家鄉危急,都鼓譟起來要回去保護家小,擁著王樸往西而去。盧象升手下三個總兵官,以王樸人馬最多。王樸走後,其他兩個總兵虎大威、楊國柱的部眾加上象升親領的標營,僅有五千多人。事到如今,象升進退維谷,率兵直趨嵩水橋,遠遠望見清兵如排牆一般,萬馬奔騰,地動山搖。象升見清兵來勢兇猛,分兵三路,虎大威在左,楊國柱在右,自率中軍,與清兵拚死相搏。大戰半日,傍晚紮營休戰。三更時候,月色蒼茫,觱篥聲突然從四面吹響,鼓聲大作,清兵開始從四面嚮明軍猛攻,盧象升急出營帳,率虎大威、楊國柱等奮力抵禦。
天色微明,清兵越聚越多,大威苦勸突圍,象升高聲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數十百戰,只知向前,不知退後。我與諸君同受國恩,早已以身許國,何懼一死!”
“軍門千萬不可孤注一擲,來日方長,先殺出去,以圖再舉。”
“哈哈哈……”盧象升仰天長笑,“我執意與清兵一戰,不想兵敗將亡,有何面目見皇上剖白?死西市,何如死疆場?我以死報君,才覺無愧!我引開清兵,你們突圍!”手執佩劍,殺入敵陣,他力大馬快,接連砍死幾個清兵,清兵抵擋不住,兩邊退走,盧象升縱馬向前,卻給一條兩丈多寬的河溝攔住去路,初冬時分,河水結冰不厚,已有幾匹戰馬陷入河中,待要折身殺回,清兵上來一排弓箭手,亂箭齊發,象升背上登時種了三箭,血染徵袍,淋漓不止。電光火石之間,情勢極是危急,象升不容細想,大吼一聲,坐騎騰空一躍,跳到弓箭手眼前,揮劍猛劈狂砍,將弓箭手殺散。不料,後面的清兵見他人單勢孤,吶喊著蜂擁而上,他背上、臂上連中了數刀,身子搖晃幾下,差點兒栽下馬來。一個敵將看他威猛異常,叫道:“砍他的馬腿!”
話音剛落,坐騎一聲淒厲的嘶叫,猛地向前栽倒,盧象升重重甩落在地,待要拄劍掙扎站起,眼前幻起無數的刀影,頃刻之間,身上連傷七八處,鮮血迸濺,他大叫道:“將軍斷頭,死得其所!”連中數刀,身子堪堪摔倒,奮力將手中的利劍擲出,竟由一個清兵的胸膛穿出,刺入身後一個軍士的小腹。清兵忌憚他的威風,不敢靠近,那敵將呼喝著放箭。顧顯遠遠看見主人墜馬,瘋了一般揮刀亂砍,殺到切近,飛身撲到盧象升身上,一陣箭雨,被射成了刺蝟。
朔風如刀,屍骨盈野,夕陽西下,蒿水河中泛著片片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