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式耜性子本來就剛烈,聽他話中多含譏諷,厲聲問道:“哼!止虛子?想必是個虛名。你既不敢以真姓名示人,足見心懷鬼胎,是有意來搗亂了?”
“你真是高抬咱了。咱沒讀過幾天的書,字認不得幾籮筐,怎敢到這裡買弄,豈非自取其辱?”
“那你與復社有仇還是有怨?”
“復社中人想謀得一面都難,哪裡會有什麼仇怨。”
“那你口口聲聲詆譭復社,卻是為何?”
“是為了給你們提個醒兒。”
瞿式耜冷笑道:“我們豈敢勞動大駕?”
“咱是自願來的,並沒有向各位討要舟車費。”
“那你是要我們洗耳恭聽了?”瞿式耜鼻中恨狠一哼。
“咱是一番好意,聽不聽就由你們了。”曹化淳看了錢謙益一眼,說道:“牧老是這裡的尊長,您老人家不會以為咱是惡人吧!”
“自然、自然。你既巴巴地趕來,足見熱忱。請講請講。”錢謙益擦了擦額頭的熱汗,忙不迭地點點頭,全沒有了剛登臺時雍容閒雅的氣度。
“咱的話不多,只有八個字:莫談國事,休起紛爭。”
瞿式耜反唇相譏道:“看來老兄的名號當改一改了,換個和事佬如何?”
“咱哪裡有那個本事?不過,若真能如此,世間倒是少了不少是非。”
“大丈夫沒有是非善惡,何以立身於世?那與豬狗之類有什麼區別?”
曹化淳臉上掠過一絲不悅之色,反問道:“咱倒要請教請教,若執著於一時是非,那就是大丈夫麼?”
瞿式耜不提防他如此反問,這些道理平生不曾想過,一時語塞,竟覺得無從辯駁,大是窘迫,怔怔地不知如何對答。張溥見此人機變百出,饒是瞿式耜本做過戶部給事中,本以言辭犀利多辯見長,也竟給他駁得啞口無言,大覺詫異,冷冷說道:“這位兄臺年紀小了幾歲,想必沒有見識過魏忠賢那些閹賊奸黨的穢行,你在這裡逞口舌之利,竟將復社與閹黨相提並論,是何居心?”
曹化淳摩挲著扇墜兒,嘻嘻笑道:“咱只是看著有趣,想來天下不管做什麼事,都少不了有人抬轎子捧場,不然一個人唱獨角戲,也太無味了些!”
“自古正邪如冰炭,復社與閹黨勢不兩立,當年東林前輩誓死抗爭……”
“好啦好啦!咱生得雖晚,可不少事也聽說過。咱倒要請教了,這你爭我奪的,到底為了什麼?”
“為朝廷、為皇上。”
曹化淳搖頭道:“假的假的!實在不值一辯。其實不管閹黨也罷,東林也罷,都是為了爭權奪勢,這說白了,還不都想著自家說了算?”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若君子無權了,那些小人鼠輩便會越發放肆無行。”
“那也未必。你們復社自稱小東林,還沒掌過權柄,可見識過東林黨人掌權的不止一個,他們如何了?還不是排斥異己,呼引同類麼?以致孤立於世,橫遭打擊。當初他們若與魏忠賢聯手,未必會有閹黨的肆虐,也不會有那麼多東林黨人的慘死。”
“哼!奇談怪論!是非不分……”
曹化淳輕輕嘆息道:“你們也太迂腐固執了。律已嚴本是修身之術,倒也沒什麼大錯,錯就錯在律人也嚴,一味苛求。東林、復社都自命賢者,可不要忘了,惟賢者可致不賢者,所謂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當時魏忠賢、魏廣微他們有心結交依附,可你們卻閉門不納,拒人於千里之外,能不招怨?唉!敗莫大於不自知,與你們說這些也沒用,白費口舌,時辰不早,也該找個館子,好生喂喂肚子了。告辭告辭!”拱拱手,帶著幾個隨從揚長而去。
張溥便覺給一個大鐵椎般當胸重重一擊,霎時之間,幾乎喘不過氣來,胸悶異常,茫然地望著曹化淳遠去,想到此人不知他什麼來歷,也識不出他本來面目,如此神龍見首不見尾,透出一種怪異,但所說的那一番話立意卻極高遠,似是站在極高的山顛俯視,胸懷自有溝壑卻又無溝壑,當真出人意表,匪夷所思,不由愣了半晌,心中無數念頭紛去沓來,想到自己花了無數心血,將匡社、端社、幾社、邑社、超社、莊社、質社、應社等合併,創立復社,自以為是超邁前賢的不朽事業,天下也是稱頌者多,那些詆譭者也只以結黨相攻擊,內心也是讚許的,不料竟給他貶得一文不值,若沒什麼驚人的壯舉,傳揚開來,一來首輔勢必失望,二來也要給天下士林小瞧了,今後怕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兒,那號令士林,遙執朝政,怕終是空談,遑論有什麼大作為?登時生出功敗垂成、霸業成空之感,但終是心所難甘,高聲喊道:“我張溥無德無能,受眾位抬愛,總領復社,就是要與大夥兒做出一番前人未有的事業,不想卻不為世俗所容……”突然間心中一酸,熱血上湧,哇的一聲,一口鮮血直噴出來,身子直直地向後倒去。臺下一片驚呼,登時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