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儒閉目沉思,不多時,睜眼道:“青黃不接,向你借點東西。老師看可熨貼?”
“嗯!妙,實在大妙!”老者不住點頭,其他幾人也紛紛喝彩。董獻廷不解道:“世上的人都說什麼買東西,怎麼不說買南北?”
周素儒道:“你這不是胡扯抬槓麼!多年的老話兒,都這麼說慣了。不信,你問問許先生,他老人家淵博似海的,什麼都懂。”
老者含笑不語,看周延儒目光有些遊離,心不在焉,心知他有什麼大事要商議,便道:“不要調笑了,看玉繩有什麼要事?”眾人急忙噤聲。這老者一身煙色直身,戴頂逍遙巾,並不見什麼出奇之處,但眾人神色之間對他卻極敬佩,他是周延儒的老師許太眉。許太眉本是當世有名的隱士,隱居太湖馬跡山,才智超群,學識淵博,孤虛、風角、日者、靈臺之學莫不涉獵,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周延儒高中狀元衣錦返鄉,意氣昂昂,蹬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聽說了許太眉的大名,布衣長衫,挾把油紙傘,只帶書僮周文鬱,冒著濛濛梅雨,前往拜師。許太眉推說隱居慣了,不願再入紅塵,端出一盤紅紅的大棗款待,笑言:“周生既折蟾桂,文思天下獨步,以此為詩一首如何?”紅棗本生在江北,在江南算是罕見之物,周延儒取一枚吃了,吐出一個兩頭尖尖的棗核,拱手道:“長者有命不敢辭。”即席吟頌:
紅綢祆祆核小小,
進到衙門走一遭。
骨頭全被扔出來,
肉讓眾官吃盡了。
詠物觀志,許太眉聽了心裡暗驚,此詩言語俚俗,卻大有擔荷天下苦痛捨生取義的旨趣,當即寫了“取法乎中”四個字,說道:“你今後的仕途都在此四字上,這四字型會得好,到時不用你來請,山人定去尋你。”。
周延儒謹記在心,歷經萬曆、天啟兩朝,閹黨、東林兩不得罪,若即若離,由少詹事到禮部右侍郎,再拜東閣大學士,終至首輔,成了百僚之長。許太眉果然不負前約,葛袍竹杖芒鞋飄然進京,周延儒命人專門收拾出一個小跨院供老師落腳居住,轉眼間,許太眉來京半年多了。
周延儒最服膺東晉名相謝安處變不驚的氣度,不想掃了眾人的興致,輕咳一聲道:“這並不難。依五行之說,南屬火,北屬水,叩人門戶借個火吃碗水,沒有不給的,無須交易;而東屬木,西屬金,都是有質之物,須經買賣才能成交,因此只能說買東西而不能稱買南北。獻廷,此說還合情理麼?”他見眾人紛紛點頭,才言歸正傳道:“春闈開科在即,溫烏程有意公舉學生主考此科,學生不知他何意,回來請教夫子。”說到後一句,神色之間,甚是恭敬。
事情既奇怪又倉促,許太眉也覺懵然無緒,沉吟道:“次輔主考春闈是歷朝因襲下來的成例,借為皇上網羅天下英才而培植勢力,乃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卻反而推脫,實在不合人情,其心叵測,不可不防。”
“北京貢院年久失修,戶部太倉又拿不出銀子,他會不會因此畏難?”
許太眉擺頭道:“區區幾萬兩銀子就是各省的巡撫也難不住,何況堂堂閣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既不肯任主考,必是意在取熊掌。”
“什麼是熊掌?”周延儒往前傾一傾身子,其他四人也側耳靜聽,生怕漏下一個字。
“眼下還不清楚,只好坐觀其變,以靜制動了。”
“夫子的意思是應下來,還是推掉?”
“應不應下來,還要看皇上的意思。只要凡事多加小心,不要授人以柄,量無大礙。”許太眉語氣頗為自負,閉眼屈指算了一番,又道:“玉繩,你放寬心,老朽推算你的流年並無災禍之相。”
“去吧!相爺主考春闈,天下多少舉子奔走門下,銀子不是水一般地流進來?我那珠寶店怕都多了不少的生意呢!”董獻廷欣喜得搓手歡叫,彷彿金銀珠寶已如山地堆在了眼前。
周延儒面帶憂色道:“若學生主考春闈,溫烏程勢必暫代學生署理閣務,學生去閣日久,怕猝生變故應對不及。”隨即橫了董獻廷一眼,肅然說道:“近日必要收斂些,不要伸手過長,只顧銀子不顧命,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真出了事,誰也保不住你!你們且下去吧!不要在此多嘴了!”
許太眉聽周素儒四人尷尬退出好春軒,抬起眼皮問道:“閣裡近日有什麼要務?”
“九邊兵餉,陝西民變,江南復社……”
許太眉打斷道:“這些都是外事,朝中有什麼大事?”
“春闈開科取士,議定吏部尚書、刑部尚書人選……”
“不必再說。山人知道什麼是熊掌了。”許太眉有如入深山採藥的郎中看到了一株千年的靈芝仙草,兩眼眯成一條細縫。
“什麼事竟比網羅人才還緊要?”
許太眉暗自冷笑:選才不如用人,溫體仁果然高明!口中一字一頓地答道:“大冢宰。不過此事不必放在心上,他多個吏部尚書做幫手,分量還是輕,你只要在票擬上多駁上幾次,他們便囂張不得了。”
周延儒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