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還沒有上房,急什麼?這事兒拖了一年多了,不在這一時。不許進來,且在門外跪下候著!”
“遵旨――”王承恩好生地跪在門邊兒,將摺子頂在頭上。
“既然有事,皇上還是去吧!這事兒也不急於一時的。”周皇后含笑用手指指肚子,“還有些日子可聽呢!”
崇禎起身道:“還不是閹黨逆案之事!雖說事不急,但朝野延頸觀望,實在也不能再拖了。朕在天啟七年十二月就曾下旨儘早定下來,黃立極、來宗道幾個閣臣一再借口拖延,朕明白他們也是閹黨,自家不乾淨,怕觸犯了眾怒,惹得一身臊。年前將韓?召還起用,想他會盡心替朕辦好這件事,哪想他年紀大了膽子卻小了,只拿了個五十幾個人的單子來交差,朕是好欺的麼?嚴旨命他們再廣為檢舉,務必不使一人漏網。”
周皇后見他面色有些陰沉,勸慰道:“皇上,閹黨當時權勢熏天,做官的想不與他們往來都難,就是那袁崇煥不都在遼東請建生祠麼?不這樣,怕也不會有寧遠、寧錦大捷了。臣妾以為此事寬總比嚴要好,以免株連得太多,朝臣們本來就盤根錯節,同年、同鄉、同窗、姻親……撕扯不清的,若是將此事嚴追不放抓死了,怕是朝廷為之一空,皇上沒多少可用之臣了。”
崇禎點頭,撥出一口氣說:“朕也知道這個理兒,但恐失之於濫,逃脫幾個罪人倒沒什麼打緊的,怕的是日後人人都心存僥倖,不肯為國家盡忠出力,此風若成,一味因循,矯枉便難了。惡必究,善必揚,其意不在於殺幾個罪犯小人,獎掖幾個忠臣孝子,而是要培養正氣,開一代世風。”他拍著額頭又說:“朕初次下旨定逆案,不!到焚燬《三朝要典》之時,你尚未有孕,可如今將要臨盆了,朕就要有後了,可逆案卻遲遲沒定下來,難道選幾個人名竟比生孩子還難?”
周皇后點頭道:“也該難的。臣妾生產是肚子裡有貨,不像他們定逆案那樣,還需四處蒐羅,左右權衡,想得腦袋都要裂了。”崇禎聽得一怔,隨即用手指點著她笑個不住,親取了貂皮斗篷道:“朕要召閣臣們議議,案子定不下來,落在你後面心有不甘。”
“快午時了,臣妾已命翊坤宮備下餃子,想必就要送來了。再說大過年的,閣臣們剛剛朝拜了回府團圓。”
“今個兒是元旦麼?朕倒忘。”崇禎笑了,“朕聽說袁妃宮裡有個姓劉的宮女擅做扁食,皇城裡找不出第二份兒來,等朕召見閣臣時,命人送些到乾清宮去,賞賜給閣臣們嚐嚐,教他們知道皇后也有一片愛大臣的心腸。”
天色晴了,北風卻依然颳著,露天地裡有日頭照著也是乾冷乾冷的,地上的落雪尚未有絲毫的融化,宮道打掃得極是潔淨,兩旁的樹下整齊地堆著一個個雪堆兒,宮眷們尚沉浸在過年的快樂中,沒有幾個人出來。乾清宮東暖閣裡卻溫暖如春,崇禎進來,見韓?、李標、錢龍錫、王永光、喬允升、曹於汴都到了,招呼他們一起在火炕上團團圍著坐下,看著他們謝了皇上皇后的恩典,將餘下的餃子吃得精光,說道:“燈節剛過,將你們召到宮裡,朕真有些不近人情,可也沒法子,這事早晚也繞不過去,朕與你們都脫不了,如今勞苦點兒,日後也好安生。”略頓一下,指著李標道:“朕聽說你的府門上貼了一副春聯頗有趣味兒,說來大夥兒聽聽。”
“臣寫的春聯不過是襲用前人詞意,上聯是春滿九州大慶欣逢改元歲,下聯是歌吹一曲普天齊奏樂太平,並沒有什麼新奇之處。”
“兩個聯語沒有什麼新奇,可是橫批卻耐人尋味,又是一年,其中艱辛甘苦,如飲泉水冷暖自知,不是局外人能領會出的。只是不免嗟嘆有餘而豪氣不足,竟有些頹唐了。汝立,朕沒冤枉你吧!人貴勤勉,持之以恆,聖人不是說發奮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你們都是幾朝的老臣了,那些新進的少年俊彥個個心雄萬夫,什麼都不在眼裡,其實比不得你們權衡的工夫老到,薑還是老的辣麼!朕卻不知你們有白駒過隙之嘆,自家氣餒了,人老先從心上老呀!”崇禎見他們一副懍然受教的樣子,笑道:“朕的話重了些,可沒有責怪的意思,只是覺得如今乃是我大明開國以來未有的變局,吏治民生夷情邊備事事堪憂,朕思賢若渴,急於振作,只要實心任事的,不吝封賜。朕是想時勢造英雄,多些可用之才呀!”
韓?道:“皇上勵精圖治,思有所為,大小臣工莫不感奮。圖治之要首在端正士氣,士氣端正,吏治自然清明;吏治清明,民生自然無憂,邊備自然堅固,夷狄自然歸化。只是眼下陽氣初回,仍需慢慢培養,心急不得……”
“是再等不得!”崇禎打斷他的話道:“比如逆案已一年有餘了,拖到今日有什麼益處?朕三番五次地嚴旨切責,你們置若罔聞。當年閹黨幾乎遍佈朝野,你們豈會不知?黃立極、張瑞圖、來宗道幾人拖著不辦,也倒罷了,朕知道他們脫不了干係,怕引火燒身。你們幾個與閹黨水火不同,卻也畏首畏尾,到底怕什麼?”說著從袖中取出摺子啪地往炕上一丟道:“你們幾個是朕反覆遴選的,論理都屬東林一脈,吃過閹黨的苦頭,朕想你們雖不至於公報私仇,但總會趁此時機洩洩私憤,怎想你們竟隨便湊個名單來搪塞,究竟是何用意?想明哲保身抹稀泥麼?”
韓?忙回道:“臣的意思是不宜株連,當年太祖神武,洞徹胡惟庸案奸弊,大快人心,然仍嫌牽扯過眾,以致人人自危,傷了朝廷的元氣。依情勢而言,上至袞袞朝臣下至平頭百姓,莫不以攀附魏忠賢為榮,追腥逐臭,蟻附蠅聚,決難不與閹黨有所瓜葛。若不察情由,苛意清算,臣擔心朝廷為之一空,無可用之材,誤了皇上中興大業。臣等開列人名不多,一則為朝廷惜用人才,二則昭示皇上好生之德,給附逆者一個洗心革面的機會。”
崇禎聽了,臉色緩和道:“你們也算費了心思,不大肆網羅也好,但不可漏了吞舟之魚,且執法要平,才不會授人以柄。你們卻為何只開列外廷而沒有內臣?如何服人?”
“這……”韓?暗覺臉上發熱,口中囁嚅難言,支吾道:“宮禁森嚴,臣等實在難知其事。”
“真的不知麼?怕是不敢得罪人吧!”崇禎見他曲意遮掩,心下更覺不以為然,冷笑一聲。
“要說果然一點兒不知,也非實情;若說知道一二,不過風聞並無證據,做不得實。若是沒頭沒腦地端出來,恐當不得究詰推問,臣等不敢妄列。”韓?抖著花白的鬍子,小心地回答,臉上微微浸出細密的汗珠兒。
“要證據麼?那好辦!王承恩――”崇禎朝門外喊道:“去皇史?將那些紅本都揀了來。”
在暖閣外鵠立的王承恩答應著小跑著出去,不多時,懷抱著一個鼓鼓囊囊的黃龍包袱進來,在炕上放了說:“奴婢先取了這些個,怕萬歲爺心急。還有許多命人在揀著呢!”
崇禎點頭道:“也不必全拿來,要教他們明白這些就夠了。”伸手將包袱開啟,嘩啦一聲,那些紅本散落了大半炕,“這都是證據,你們一一登記開列,哪個會出言反詰,心有不甘?”
六位大臣各取紅本在手翻看,見上面多是替魏忠賢歌功頌德的諛辭,有請封爵的,有請建生祠的,有奏說軍功的,有請蔭子弟的……韓?與李標、錢龍錫對視一眼道:“皇上,既有了這些結黨的實跡,臣等自當依律增補,只是臣等平日職掌票擬,三尺法非所長,再說考察官吏本屬吏部所司,可先交吏部核選然後再議。”
王永光見崇禎轉臉過來,忙辯解道:“吏部只是熟悉考核功過之法,不出升黜二途,若論量刑定罪還是交付刑部為妥。”
崇禎微微眯起眼睛,掃視著大臣們道:“朕知道吏部的評語是算不得數的,既要定罪,便要教他們無話可說。此次召喬允升、曹於汴來,便是要刑部和都察院一起汰選。除惡務盡,雖說不必苛求嚴察,但不可有什麼大的遺漏。”他撿起炕上的摺子,用手指連彈幾下道:“摺子上列了顧秉謙、魏廣微、馮銓、黃立極幾人,同為閣臣,如何竟沒有張瑞圖、來宗道?”
“他二人並無顯惡……”李標垂頭躲開崇禎那凌厲的目光,低聲說道。崇禎不待他說完,便道:“朕曾密旨將東嶽廟會審情形寫成節略,如今五虎反詰的供狀俱在,張瑞圖以書法名世,為取媚魏忠賢,不知寫禿了多少支湖筆,用了多少方徽墨!來宗道為崔呈秀之母寫的祭文,竟稱什麼在天之靈,如此可惡,還說沒事實麼?”
喬允升道:“那就依律定個附逆之罪?”
“嗯!”崇禎點點頭又道:“賈繼春如何不加懲處?”
錢龍錫道:“當年他奏請善待李選侍,總算還有做臣子的一片忠心。”
“哼!那時他趁皇兄初登大寶,不過意在邀功,哪裡有什麼忠心?後來恐魏忠賢怪罪,忙著改口,這樣反覆無常首鼠兩端的真小人,如何要替他洗脫乾淨?”崇禎鐵青了臉,聲調一揚,言辭更加嚴厲刻薄,大臣們不敢再分辯,個個俯首聽命,暖閣裡一時靜得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