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齊喝了彩,周皇后點了《玉簪記》,田妃、袁妃也依次點了《牡丹亭?驚夢》、《西廂記?月夜聽琴》。那扮作杜麗娘的伶人邁步出來,身子乏倦,星眼朦朧,渾身上下惹人憐愛,一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登時獲了個滿堂彩,一等洞簫吹起,玉笛相和,便唱了段《皂羅袍》,“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菸絲醉軟。牡丹雖好,他春歸怎佔的先?閒凝眄,生生燕語明如剪,嚦嚦鶯歌溜的圓。”崇禎合了節拍輕吟暗和,等伶人唱畢,他似意猶未盡,又拿起大紅戲箋道:“上面怎的沒有《金牌記》,朕想看那‘瘋魔和尚罵秦檜’一出,可有會唱的?”
魏忠賢聽了,忙起身出來淨手,在殿門外徘徊不前,王承恩笑著稟了崇禎,崇禎道:“將他的座位前移到袁妃的下首,宣他來聽,娘娘的千秋節召來看戲,本是榮耀之事,若離席少陪豈非失了臣下的禮數!”魏忠賢不得已進來前坐了,恰好臺上出來個穿件破爛流丟一口鐘的邋遢和尚,手拿缽盂,項下掛著一串粗大的黑色念珠,對著烏紗緋袍的秦檜戟指大罵,秦檜的妻子王氏在一旁嚇得戰戰兢兢,欲上去勸說卻又止步不前。魏忠賢硬著頭皮聽那些道白和唱詞,卻聽不出什麼意思來,只見那人雙唇翕合動個不住,更覺興味索然,不由出神起來,彷彿那和尚罵的是自己一般,老臉窘得通紅,渾身不自在起來。崇禎掃一眼魏忠賢,見他臉上紅白不定,便道:“你道那和尚為何折辱朝廷大臣?”
“敢是嫌他了。”魏忠賢一驚,想不到崇禎會突然發問。
崇禎道:“不止是嫌呢!是恨他不該連發十二道金牌將岳飛召回,召回也就罷了,卻不該莫須有地殺他,但殺了功臣皇帝竟不怪罪,也是千古之奇了。世上人人都道岳飛不願議和而死於議和,只是皮相之論。其實所謂議和不過秦檜託辭而已,若是一心議和,有岳飛在反而大有益處,自然不必再委屈結什麼前朝的檀淵之盟了。秦檜並非不懂其中利害,只是他一味以媚上為能,體會得宋高宗不願直搗黃龍,迎請二聖還朝,捨不得皇帝的寶座,因此說個議和的名目。想那岳飛節節取勝,大敗金兵,高宗焉能不急?連發十二道金牌就可想見了。”他見魏忠賢垂首聽著,吃口茶又道:“幾百年來,人人都以為岳飛不該殺,人人都責罵秦檜誤國、高宗昏庸,並非至論。其實最可恨的乃是高宗,他做皇帝的先不孝了,貪戀著皇位,竟將父兄都忘了,自家豬狗不如的,怎麼容得下精忠報國的臣子?沒有高宗哪裡會有什麼秦檜?哪裡會有冤沉風波亭?大凡世間,有什麼樣的父母便有什麼樣的兒女,有什麼樣的主子便有什麼樣的奴才,有什麼樣的皇帝便有什麼樣的臣子。你以為朕說的可對?”
魏忠賢見崇禎兩眼直視著自己,忙回道:“萬歲爺真是高論,發前人所未發,撥雲見日,令奴婢豁然開朗。古今所謂的利弊功過是因人而異的,在友看來是利,在敵看來是弊,若從兩邊看來,但凡興一利,必生一弊,若強分是非反而過於偏執,一個巴掌拍不響,善惡並非截然分明的。”
崇禎搖頭道:“並不盡然。孰是孰非先該分出個輕重來,以此判別是非功過,是非大小要之在於權衡,權衡得好即謂之能臣。秦檜世人謂之奸賊,高宗則或謂之能臣;若魏伴伴聖意仰體得好,先帝也是讚譽有加恩寵甚隆,道理是一般的。”魏忠賢聽他將自己與秦檜並稱,不知是罵是贊,身上不住出汗,嘴裡支吾難應。
“哎呀!”周皇后忽地捧著肚子叫了一聲,眾人看時,見她額上湧出汗來,崇禎忙命罷了戲,宣太醫火速進宮診治。
魏忠賢悶悶不樂地回了乾清宮外的值房,擦擦額上的冷汗,感到周身汗涔涔地冰涼,忙端了熱茶吃,才吃上幾口,李永貞閃身進來,魏忠賢只顧埋頭吃茶,並不理會他。李永貞小心問道:“敢問九千歲可是病了,臉色竟這樣蒼白?”
魏忠賢鎖著眉頭嘆氣道:“咱家是心病,臉色倒在其次。”
“心裡可是還在惱那個瘋魔和尚?”
魏忠賢不語。李永貞道:“自從奉聖夫人出了宮,小的按您老人家的籌劃,暗教陳德潤討好張皇后,也好填個後宮的耳目,不想那小德子託小宮女楊翠袖代為說合,卻被重責了四十杖。小的命他尋個沒人的空子,霸王硬上弓,先弄上了手,不怕她不從,誰知小德子卻教張嫣嚇破了膽,再不敢了,實在可恨!”
魏忠賢道:“咱家道張嫣失了勢,又青春年少的,哪裡打熬得住?哪想她竟還是那樣硬氣!這條路是不必再想了,以免無福反取禍。”
李永貞道:“如今那些閣臣怕是不能指望了,其他大臣也多左右觀望,您老人家萬不可灰了心,想個計策若能多少有個挽回便好些。”
“如今乞休的乞休,革職的革職,咱家身邊沒幾個人了,體乾專心伺候崇禎,五虎、五彪也不好隨意見面,沒有幾個可以議事的人,教咱家哪裡去尋這許多的主意?”魏忠賢臉上愈顯悲苦。
李永貞道:“小的倒是有個主意,不知您老人家可願降貴屈尊?”
魏忠賢慨然道:“有利於大事豈會顧惜什麼面子這般的小節!快講便了。”
“當今萬歲爺身邊的紅人是哪個?”
“朝廷上下都知道是徐應元,要不他怎麼一步登天,協理司禮監呢!”
“小的想教您老人家結好他。”
李永貞見魏忠賢連連搖頭,便要發問,卻聽他憂慮道:“要說咱家與他是多年的舊友,當年一起吃喝嫖賭,也有幾分交情,只是前些日子咱家將他打得好苦,此事怕是難成的。”
李永貞道:“那徐應元既是有這般喜好,自然好辦了。想他剛剛得勢,身邊也沒有多少銀子可使的,您老人家只要捨得花銀子,不怕他將唾沫啐到臉上,小的不信辦不得此事!再說小的找好了一個說合的中間人。”
“是誰?”
“到時您老人家就知道了,想必會喜出望外的。”
“世上果然有這般有用的人?”魏忠賢依然心存疑慮。
李永貞似有十分把握地說:“小的自作主張,已將他安置在了釣魚臺內。”
將近午時,一輛烏篷騾車停在釣魚臺前。候在府門的掌家王朝用忙跑向車前,親將車簾掀起,賠笑道:“徐爺來了,上公爺在瀟碧軒恭候大駕呢!”自從在宮裡看戲回來,魏忠賢嚴令不許再直呼九千歲。
司禮監秉筆太監徐應元大喇喇地下了車,擺著臂走,見那門樓高大,略吃一驚,待進得院門,饒是看慣了皇宮的富麗,也禁不住地暗自喝彩,好個所在!不想天子腳下還有如此的氣派,院落重重,堂奧深遠。垂花門下早有兩個壯漢守著藤編的涼椅候著,王朝用忙將徐應元讓到涼椅上,兩個壯漢抬起健步如飛地向裡走,穿過無數的迴廊重門,七折八繞,來到一座三面臨水的高閣前,走過臥虹般的白色石橋,停在石板砌成的月臺上。不及下來,王朝用就喊道:“徐爺駕到了――”霎時軒門大開,從裡面迎出幾個人來,徐應元一看,見是李永貞、塗文輔、石元雅、樑棟、王國泰、王朝輔。眾人寒暄幾句,一齊簇擁了魏忠賢、徐應元進了瀟碧軒。大廳正中早已擺好了酒宴,魏忠賢卻不急於入座,對徐應元說:“徐爺,今日擺個家宴,找了幾個平時相熟的伴當敘箇舊。多年不在一處猜枚行令了,當年徐爺的酒量可是驚人呢!”
“咱這許多年隨在信王爺左右,衣食簡陋,哪裡有那許多的閒銀子吃酒,只怕酒蟲已渴死了多時。”
魏忠賢笑道:“那便好說了。咱家今個兒備下了幾壇上好的御酒,都是往年先帝爺賜的,一直捨不得喝,睹物思人的,看到酒罈上的黃絹,就想起君恩浩蕩。今個兒難得大夥兒這樣齊全,可是喝酒的好日子,權且開了封給徐爺養養酒蟲如何?”
徐應元假意推辭道:“既是御賜的東西,咱怎好分沾?”
石元雅調笑道:“徐爺若再推辭,就是不教小的們沾些雨露,沐些聖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