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籲――”一連幾聲叫喊,一輛油壁烏篷的騾轎停在了酒樓前。門口的夥計急忙跑上來,打起轎簾,伺候轎中的來客下車。車上下來一位鬚髮皆白的紅臉老者,素服角帶,舉止沉穩,氣度非凡。
皇后張嫣尚未回到乾清宮,便聽到一片哭聲,急忙下肩輿進了西暖閣,見張妃、範慧妃、李成妃、容妃都已在此哭拜,才知天啟皇帝剛剛龍馭賓天,一時顧不得皇后威儀,失聲痛哭,引得眾人又陪哭了一回,才止住悲聲,命四個妃子回宮歇息,獨自一人靜靜地坐在龍床邊,淚眼婆娑地摸著體溫猶存的天啟皇帝,不再哭啼,只是不住地流淚。她想起了剛入宮的那年,宮花、禮炮、鐘鼓、雅樂、大紅的�衣、閃光的珠冠和霞帔,還有自己緋紅的臉頰、天啟皇帝那喜悅的眼神……似乎都隨著浩蕩的西風逝去,永遠不會回來了,除非是在夢裡,在一個人孤寂獨處時的沉思遐想中。夜深沉,她忘記了倦乏,也忘記了恐懼,暗暗驚佩自己敢如此切近地面對死去的人,在漆黑一片的夜裡,竟然絲毫沒有感到害怕、恐慌,反而覺得要比第一次在西便殿面對他的時候沉穩得多,自如得多。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響,在寂靜的皇宮內城傳得很遠,越來越近,越來越響了。張嫣似是不忍吵醒天啟皇帝,起身移步,扶門觀望,只見數十盞暈紅的宮燈遠遠地向乾清宮飄來,一群人結隊而至,身佩刀劍的錦衣衛捆綁推搡著一個身穿袞服的清瘦男子和一個老太監。皇后隱約地見了,心裡大驚:難道那被抓的人是信王麼?急對外吩咐道:“王朝宗,看看是什麼人如此大膽,深夜入宮抓人?”
王朝宗望一眼在值房裡的王體乾,見他也在向這邊張望,不敢隱瞞,稟道:“是五彪手下的錦衣衛。”
“抓的是什麼人?”
“奴才看了一眼,像是信王千歲。”
“為何要抓他?”
“奴才不知。”
“快將他們攔下,皇上屍骨未寒,怎敢如此對待堂堂帝胄!”張嫣粉面通紅,語調嚴厲。王朝用聽了恍若未聞,竟站在一旁動也不動。張嫣卻待呼喝,五彪率錦衣衛已來到殿前,施了君臣之禮。張嫣慍聲道:“皇上駕崩,你們不在府衙舉哀守制,卻夜入後宮抓人,眼裡還有王法嗎?”
許顯純答道:“娘娘千歲,聽說皇上遺命信王繼承大統,魏上公即刻派人將他迎接入宮,特命臣等護衛,不料問訊起來,未見遺詔,看來定是假冒的,意在乘亂謀篡!先皇重臣俱在,豈容這般賊子佞臣猖狂?魏上公怕皇后人單勢孤,特命臣等連夜捉拿,以保社稷。”
張嫣冷笑道:“如此說來,難得魏伴伴一片護國丹心了!信王受先皇遺詔,我在身邊親見,你們何以斷定有假?未有皇命,深夜捉人,擾亂宮掖,徒生警蹕,驚動先皇之靈,你們可知罪?”
許顯純乾笑幾聲,說:“臣等見信王拿不出遺詔,言語支吾,神情猥瑣,必是心懷鬼胎,居意不良。情勢緊急,臣等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好先靖亂黨,再請皇命。”
“一派胡言!先皇所書衣帶詔,我親手付與信王。想必他入宮匆忙,未將衣帶詔帶在身上,有何可疑?”張嫣厲聲喝問。
楊寰忙答道:“娘娘息怒,魏上公是想請信王爺過府敘話,也許令娘娘誤會了。”
“深夜敘什麼話?就是敘話也該他入宮請命覲見,豈可勞動信王?縱非信王,有捆綁著敘話的嗎?”張嫣鳳眉雙聳,杏眼圓睜。
“也許是臣等領會錯了。不過,剛才他們破口大罵,詆譭朝廷重臣,也該讓他們知道法度!”
“你們為虎作倀,卻還如此巧辯?自古刑不上大夫,何況先皇血脈?縱使觸犯律條,也當由宗人府處置,豈會交付外廷!你們幾個做奴才的,卻要犯上拷問主人麼?”張嫣連聲斥責。
田爾耕早已按耐不住,森然說:“說有口詔,難以為憑;風傳信王有皇上血書衣帶詔,但皇上病重,如何書寫?說不得有人盜用皇上之名,也未可知!”
張嫣大怒,戟指罵道:“大膽!我日夜在皇上身邊侍奉,誰能盜用皇上之名?先皇剛剛晏駕,你竟欺君罔上……”氣得言語急促,似乎說不下去了,轉身看到跟進殿來的王體乾,問道:“王總管,人可是你放進來的?”
“是。先皇在時,奉魏上公與老祖太太千歲之命入宮,不論日夜,慣例不禁。奴婢不敢阻攔。”王體乾慢聲細語。
“今夜並非追究你放人入宮之責,是問你司寶局可輕動過玉璽寶印麼?”
“若非奉旨,奴婢也是不敢,何況司寶局那幾個奴才!”
“哈哈哈……”田爾耕臉上笑意更盛,“衣帶詔既未加蓋玉璽,看來更是假的,一文不值!”
張嫣略定了定心神,嘲諷道:“宮裡的事體你們怎會知曉?王總管,可將此事講與他們明白。”
王體乾環視五彪,說道:“平日的軍機大事,是要加蓋玉璽的。若遇事情危急,不及或不便加蓋,可以鈐印皇上私章,權威與加蓋玉璽等同,但機密則較加蓋玉璽遠甚。”
五彪聽得愕然,張嫣乘勢對王體乾說:“國家不可一日無君。快將信王鬆了綁,暫時留在乾清宮,明日臨朝,也好為先皇奉安。”
不料田爾耕大笑起來,道:“哪裡有什麼信王?不過是平時左右伺候的一個小輩而已!”
張嫣不明就裡,眼見那男子身穿袞服,體態衣飾與信王一般無二,怎會不是?王體乾略楞一下,疾步上前,順手取了宮燈,高高舉起,照在袞服男子臉上,驚道:“確非信王千歲!”
袞服男子一言不發,王體乾轉身照了旁邊的老太監,怔道:“這不是先皇當年在東宮的貼身太監徐應元嗎?失敬了。”
那太監一直閉目不語,運功抵禦錯骨分筋手之痛,怎奈體內之毒剛解,內力一時提不起來,疼得額頭之上汗水涔涔。正強自忍耐,聽王體乾喊出自己的名字,微睜雙眼,露出一絲苦笑道:“難得王大總管還記得故人。”
“那他是誰?”王體乾問道。
徐應元見瞞不過,就答道:“信王千歲的親隨太監王承恩。”
許顯純道:“將他的臉擦了,看看他的本相!”
兩個小太監在殿外的鎦金銅缸裡取了水,許顯純對著王承恩迎頭一潑,抬手將臉上的假面皮扯下。許顯純將他們身上的繩索去了,嘻嘻一笑,問道:“信王在哪裡?兩為還是說了,免得皮肉受苦。”二人雙目緊閉,低頭不語。田爾耕急道:“連夜將這兩個奴才押往東廠,就算是鐵嘴鋼牙,咱卻不信那幾個新做的刑具撬不開、砸不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