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德潤來了,是被半抬半架著來的,見陳德潤直挺著身子,一動不動,似是死去了一般。“怎麼送個死人來?小德子究竟遭了誰的毒手?”客印月不禁有些驚恐。魏忠賢也覺吃驚,用手探了他的鼻息,釋然道:“口鼻中還有氣息,想是被人做了什麼手腳,快叫大郎給他解了。”
“是被人點了穴道。”田爾耕在陳德潤腋下揉搓了兩下,見他手臂略略鬆動了,還是沒有醒轉過來。田爾耕見他面色漲紅,酣睡沉沉,又從他嘴邊聞到一股淡淡的香氣,才知他點穴後被灌了蒙汗藥,忙教人取來半瓢涼水淋灑到他臉上。片刻間,陳德潤悠悠醒來,見魏忠賢等人圍在身旁,嚇得手足無措,慌忙翻身跪了。魏忠賢嘿然一笑,用手指指乾清宮道:“小德子,剛才那裡面都說了些什麼?”
陳德潤心裡一片懵然,不知如何回答,低頭說:“小的一直在坤寧宮,哪裡知道乾清宮的事?”
“不知道?剛剛跟著皇后出了乾清宮門就忘了?奉聖夫人抬舉你到坤寧宮,你就一心跟了皇后?”魏忠賢左手一拍肩輿的扶杆,陳德潤感到那一掌竟比擊到自己心上還痛,身子不由哆嗦起來,搖頭說:“奴才剛才跟著皇后出了乾清宮?不會呀!奴才午後在坤寧宮外不知被什麼東西在腰間猛頂了一下,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醒來就看到九千歲和老祖太太千歲了,何曾跟皇后來乾清宮了?”
田爾耕道:“看小德子被點的穴道,是用了極上乘的手法,下手又極重,五個時辰內穴道難以自解,又被強灌了江湖人慣用的**,怕是已有六個時辰了,那時他已被藏在洞裡,決不會隨皇后到乾清宮的。”
“那隨皇后進了乾清宮的那個陳德潤難道是鬼不成?”客印月心下大不以為然。
“不是鬼,是另有其人。”王體乾陰沉著臉道:“老祖太太,你看小德子身上穿的什麼?他的外衣想必是被人借用了去。”
客印月經他提醒,才發覺陳德潤身上只剩下大紅貼裡,沒有了長袖曳撒,頭上也沒有了烏紗描金曲腳帽,腰帶、牙牌不見蹤影,就連腳下紅面黑幫的靴子也被脫去了,急問道:“體乾,你說是何人所為?”
“有如此身手的人想是不會很多。”王體乾望著田爾耕說。田爾耕點頭道:“像是徐應元的手法,此人不光是點穴高手,更是精於易容之術。不過他扮作小德子,有何意圖?”
魏忠賢惱怒說:“有何意圖?可笑你終日打雁卻被雁啄了眼。那個小德子是什麼人?必定不會是徐應元,而是信王。”
王體乾醒悟道:“那個小德子被皇后的肩輿遮著大半個身子,似是看了小的一眼,卻不招呼,只顧低頭側臉,急匆匆地跟著走了。小的當時還以為被萬歲爺的病體嚇慌了,並未想到他卻是假的。”又陪著小心問:“是不是帶人去坤寧宮搜看一番?”
魏忠賢愈加不悅道:“體乾,平日你也算精明能幹,怎麼遇上大事,方寸就亂了,心裡也糊塗了?沒有真憑實據,怎麼搜?坤寧宮是普通的地方嗎?”
魏忠賢來到乾清宮,王體乾看他面色陰鬱,心裡惴惴不安,他若暗恨在心,隱忍不發,最是教人提心吊膽,不知會有什麼責罰。此時見他當面呵斥,情知他怒氣漸消,頓時安下心來,恭聲道:“九千歲教訓的是。九千歲雄才大略,常人難及萬一。奴才們的仰慕之情,如江河之水滔滔不絕!”
魏忠賢大覺受用,左手一伸,叼住客印月肥嫩的手腕,緊緊一握,笑道:“雖說不能擅闖坤寧宮,可是坤寧宮外頭就不是皇后任意遮掩的了。先暗暗地將坤寧宮圍住,斷其聯絡,使其內外不能溝通,首尾不能相顧,只要信王人在坤寧宮,咱家倒要看看能躲得了幾天!等到皇上賓天,再躲還有什麼用?正好在宮裡除掉信王,看還有誰敢再來搶皇位?”
客印月聽了,就勢在魏忠賢的臂膀上掐了一把,嗔怒道:“你說計謀也就罷了,卻為何無故攥人家的手腕,熱辣辣的疼!”
“想必是九千歲拿捏慣了,紅袖添香氣,玉腕助決斷,也未可知?”王體乾諂笑道。
客印月輕啐一聲,笑罵道:“難得你們也懂了風情!是哪個對食的相好教的?”
田爾耕嘿嘿連笑幾聲說:“可笑信王不知死活,竟送上門來了!”
王體乾奉承道:“九千歲天命所歸,天命所歸!正好找個夜闖宮廷的罪名,不問姓名,抓住殺了,神不知鬼不覺地除去了信王,還有誰敢捋九千歲的虎鬚?”
“老王,該是龍鬚了!”客印月想到魏忠賢早已一根鬍鬚也無,醒悟過來笑得彎腰難起。王體乾頓覺愕然,尷尬地摸著光禿禿的下巴,自知失言,後悔不迭,一時怔在當場,不知如何掩飾。魏忠賢面色一寒,叱罵道:“都什麼時候了,卻還胡亂耍笑取樂!若是誤了咱家的大事,教你們個個不得痛快!體乾,多派些人手,將坤寧宮暗暗圍了,不許放走一人!”
“是不是等黃立極、施鳳來出來再坐實一下?”王體乾問。
魏忠賢左手一搖,斷然說:“不必了。做大事者不可有婦人心腸,寧可錯殺一千,也不能漏掉一人。兵貴神速,不得拖延!”然後一腳踏在跪著的陳德潤身上,森然道:“小德子,論理誤事該殺,但此事罪不在你,權且記下,許你帶罪立功。若是再誤了咱家的事兒,哼!你該知道怎麼交代!”竟沒有踹下去。
陳德潤清醒後便已明白事關重大,以為難逃一死,沒想到魏忠賢網開一面,罰打都免了,忙磕頭哭道:“奴才誤了這麼大的事,自知對不起九千歲,就是要奴才的小命來換也是心甘的九千歲不打不罵,如此寬宏大量,奴才心裡好生難受。”
客印月一把將他拉起,劈面一掌,罵道:“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九千歲是看我的面子才饒你不死,快滾下去做事吧!再不小心,看你有幾個頭來?”陳德潤提著褲子羞愧地走了。
黃立極、施鳳來從乾清宮出來,見魏忠賢、王體乾、客印月等人守候在殿外,無法躲避,只好硬著頭皮上前招呼施禮。魏忠賢乾笑一聲:“兩位閣老什麼急事,非等咱家不在時入宮,可是要乘機參劾不成?”
黃立極平日就畏懼他氣焰熏天,有時不免曲意逢迎,深怕丟了烏紗,辜負了十年寒窗,人人做夢都想得到的首輔尊位。雖說是奉詔覲見皇上,但如此機密大事竟瞞了司禮監,自己廁身其中,撇扯不開,想想方才草詔竟似作賊一般,兀自惶恐不安。聽他出言咄咄逼人,倍加了小心,低聲下氣道:“上公說笑了。本相與鳳來當值,蒙皇上見召,夜入乾清宮,哪裡會是參劾上公?”
“是咱家誤會了。敢問萬歲爺召你們什麼事兒呀?”魏忠賢見他謙卑,語氣登時和緩下來,臉色一變,笑容可掬。
黃立極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施鳳來忙答道:“不過是看了看皇上的病情。我等當值,每日數次探視請安,如此例行公事已是一月有餘,上公為何今日忽有此問?”
“那殿內為何卻有哭聲?”魏忠賢不料他不卑不亢,與平日諛詞奉承迥異,竟敢反過頭來詰問,笑容一斂,目光陰狠地盯著他。
施鳳來似無怯意,從容說:“皇上不過是一時感嘆人生短暫無常,心灰意冷,黯然神傷,不能自已,世間真主也有人情,喜怒哀樂不能盡免,並不奇怪。”
魏忠賢見他言語滴水不漏,便直言追問道:“聽說信王進了宮,方才你們必是商量儲君一事吧?可擬了遺詔?”。
“非也!”施鳳來斷然否決道:“殿內只有五人,想必九千歲也已知道,並沒有什麼信王。夜已深了,尚寶監自然早落了鎖,請不出御寶來,如何草詔?九千歲若是還不相信,可將本相上下搜尋一遍。”黃立極也低低地說:“本相身上也可一搜,以示清白。”聲音細如蚊足。
魏忠賢盯了二人片刻,左手緊緊地握著玉帶,忽然哈哈笑道:“兩位大人志在顧命,咱家也不會妨礙你們富貴,只想知會兩位不要有瞞人之心,俗語說:揹人沒好事,好事莫揹人。算是提個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