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英還疑是路劫行人,江岸上出了事。巡江舵主侯琪可知道,這一帶水面極寬,離著江岸很遠,呼救聲很近,多半是水面上出了事,自己要看個究竟,不顧胯上傷痕,縱身到艙門口,向船頭上喝問:“什麼事?哪裡呼救?”
船頭上水手一邊答了聲:“水面上有人。”
跟著水花一翻,從水中冒上一個人來,一探頭喊聲:“救人……”只喊了半聲。
這次聲音極其短促,似已力竭聲嘶,跟著被疾流一衝,竟把這人衝到船旁。水手們已經抄起了一根短篙,可是有些遲疑,不敢遽然施救。
這時夏侯英也趕出艙來,一見有人落水,既已出聲,必然還不致死,哪有見死不救之理?於是忙向巡江舵主侯琪道:“老兄快些把船放慢好救人。”
侯琪也覺得這人來得太奇怪,這種深夜裡,江面上怎會有這種事?於是吩咐水手們下手搭救。可也真該著水中人不死,二次冒上來喊救,再聽不見聲息,可是竟貼在船旁,好似抓著了什麼,始終沒離開船旁。
水手們雖是幫匪,但是惻隱之心,一樣的有。當時又不知被淹的究竟是什麼人,於是趕緊用短篙上的鐵鉤,輕輕往水中人的衣服上一搭,捋住了倒拖到船舷上,另一個水手一探臂,把水中人抓著,拉上船來。
借船頭上的燈光,看出救上來的是個五十多歲,唇上微有短鬚的皮矮老頭,這時已人事不知。水手們一摸這人的肚腹,向侯琪道:“舵主,此人腹中似未進多少水,胸頭還跳,大約不致死。”於是照著救溺的法子施救。
果然這個矮老頭肚子裡一咕嚕,哇的一口水噴出來。侯琪正站在他頭頂前,這口水竟噴起了二尺多高,侯琪往下一低頭,還是迎了個正著,噴了一臉一身。侯琪說了聲喪氣,用手往下扶著臉上的水,可是又不便發作。這時那矮老頭竟自“哎喲”了聲緩了過來。
這時船上已經把風篷落了,為了救這水中人。
夏侯英見這瘦矮老頭,居然很快緩醒過來,很是高興。只是這人混身水淋淋的,已如落湯雞,於是向水手道:“你們有富餘的衣衫,借一件給他穿,把他的溼衣晾一晾,回頭再叫他換上。”
水手們立刻給拿來一件藍布衫,向老頭面前俯身說道:“喂!老頭你這會兒怎樣?心裡好些麼?”
這個矮老頭抬起頭來,迷離半睜半開的眼睛,向著水手和夏侯英、侯琪看了看,顫聲說道:“不要緊了,我真是兩世為人。眾位恩公,全是我救命恩人,我這裡先謝謝眾位恩人吧!”說到這剛要起來磕頭,一陣噁心,乾嘔了一陣,吁吁的直喘。
侯琪道:“老頭兒不用謝了,你把衣服換換,隨我進艙。我們事忙,沒工夫耽擱,有話問你。”
矮老頭忙道:“老爺們真是善人,我只換一件褂子好了。”說著,抬兩臂,吧嗒吧嗒,從兩袖管裡甩出兩尾八、九寸長的鯉魚,雖不蹦跳,頭尾還微微顫動。
水手們咦了一聲,矮老頭也帶著驚詫的神情道:“咦!我老頭子差點兒沒餵了魚鱉蝦蟹,這幸虧是兩尾鯉魚,要是兩條甲魚,我這身瘦肉,必得請他們飽餐一頓。這也不成敬意,算孝敬恩人們下酒吧!”
隨說把身上的溼衣脫下來,把水手的布衫穿上,自己也隨著站了起來。
侯琪卻著實的看了矮老頭幾眼,只是按矮老頭的一切舉動上,沒有什麼扎眼的地方,這兩尾魚或許是趕巧了。侯琪的本意,原想著這被淹的人既已救活,趕緊叫船攏岸,把他打發走了。若是老頭兒缺少盤費,至不濟再送他幾枚帝元。
現在忽的鬧出這種把戲,不管他沒有別情,倒要把他帶進艙內,仔細盤問盤問。於是容他把布衫穿好,把中衣的水擰了擰,下身原本就是赤著足穿著一雙麻鞋,侯琪於是招呼著走進艙中。
侯琪是故意很傲慢的一轉身,斜嵌著身子坐在艙鋪上。鋪上小桌上放著燭臺,藉著燈光向這矮老頭一細打量。見他是身量特別矮小,又幹又瘦,鬢髮已禿,稀疏的一條小辮拖在腦後,細眉鳳眼,似睜似閉,唇上疏疏的短鬚,臉上雖是水漬末幹,並沒有蒼白,依然紅潤的。目光方跟侯琪一觸,趕緊又向別處看去。
侯琪心中一動,隨即問道:“老朋友,敢情也是練家子。老朋友,恕我眼拙,要是‘道上同源’,請報個萬兒吧?”
這矮老頭似乎對侯琪說的話有不大明白的,遲遲疑疑的說道:“恩公,你的眼力真高,小老兒不便說假話,我姓高,單名一個和字。我要是不會兩下子,還不致險些把命送了。小老兒家在樂清東平壩,早年也養過漁船,我也略識水性。只因年歲老了,氣力一天不如一天。我想著要是儘自幹下去,腿腳也不行了,早晚非餵了甲魚不可。好在我的兒子孫子全能養家了,於是把船一賣,吃他們了,一晃六七年,倒還豐衣足食。前天我到古陵驛,看望我一個盟侄,回來我圖省幾百錢,哪知走在離勝家莊北,竟遇見不開眼的窮賊,把我連衣服帶錢全給劫了去。唉!不怕恩公笑話,我就是捨命不捨錢的脾氣。我倚老賣老,連嚷帶跑,想把勝家莊的老鄉們嚷出來。窮賊一害怕,豈不可以把搶我的東西還給我。恩公,敢情這個賊子也窮極了,見我一嚷,立刻把我踹到地上。我那時要是老老實實的不言語,窮賊也許就走了。偏是我想起,好好的一件新竹布長衫,我孫子給我做的。頭一天穿上,兜囊的體己錢兩枚帝元,也是不容易積存的,全被他享受去,我還活個什麼勁?一賭氣,索性更罵的厲害。窮賊也狠了心,非把我弄死不可。他還算念其我年老,叫我自己揀死法,一個是倒裁蔥,一個是種荷花。我想活埋不大好受,臨死還落個翻不過身來。往土裡埋太難受,還是願意淹死。他們本還得給我往脖子上系塊石頭,活該我陽壽沒終,連塊石頭全沒找著,痛痛快快把我扔在水裡。我本是略識水性,無奈水流太急,不容我緩氣。只覺著喝了半口水,就有點不對勁。我本也沒想再活下去,只是覺淹死也不好受,還願意多活兩天,好不容易冒上來,拼命喊人求救,糊里糊塗竟被恩人們救上來。從今以後我知道死的滋味太難過,再遇上賊,我絕不罵了。恩人們有熱水賞我一碗吧!拿水衝的五臟全空了。”
夏侯英聽他這篇糊塗話,望著侯琪微笑。
侯琪知道實是無知的鄉愚,不屑再理他,於是說道:“你既是在東平壩住家,這跟我們船路程越走越遠,我叫夥計們把船攏岸,你上岸回家去吧!”
夏侯英便摸出一枚帝元道:“高老頭,這塊銀子也給你吧!帶好了,不要視同兒戲,再遇見賊就沒人救你了。”
侯琪複道:“這把子年紀,不要這麼隨便罵人,你若少說兩句,何致於險些淹死?去到後艙喝一碗熱水,叫水手送你上岸吧!”
矮老頭忙著向侯琪道:“恩公,救人救徹,我自被窮賊拿水這一灌,到現在還沒緩過來,四肢軟的,一點力氣也沒有,我哪還敢獨身再走黑路?思公們多可憐我吧!不論往哪兒去,我也先跟一程,我寧可多走些冤枉路,也不敢再自己走了。恩人們多原諒我。”
侯琪方要答話,夏侯英見他說得可憐,於是向巡江舵主侯琪道:“老兒說的倒也是實情,本來一個鄉下人,哪經過什麼?何況已經九死一生,難免害怕。既救了他一場,索性我們叫他在船上多呆一會兒吧!”
侯琪因為夏侯英已經說出口來,不便再駁卻,於是招呼水手阿金,把這高老頭領到後艙安置。
這時水手們見沒有別的事了,重又扯足了風篷,往前疾駛。趕到五更左右,船到了龍口樁,這裡是巡江舵主侯琪的主舵所在。
這裡除了派出他管轄水域放出去快艇放哨,平常總有六七隻風船停泊備用。自己所用的是一隻雙桅風船,歷來常在這裡停泊駐防,不奉自己調遣,歷來是不動的。哪知一到這,自己管轄的船隻,一隻也不見。
侯琪立刻知這雙手金鏢羅信,必已走了前步,恐怕前途未必過的去。想到這,向本船掌舵的盧忠低低商量了一陣,囑咐:“除非是總舵主壇內三堂外三堂的硃札,不論誰來攔阻我們行船,只給他個硬闖。有敢動我船隻的,自有我去承當。”掌舵的盧忠一一答應。
夏侯英見這侯琪神色慌張,自己又不好徑自問他,也知道問他也問不出實話來。自己作為不經意的從艙門往外看了看,隱約的看出這一帶形勢更形險惡。
這道緊流是一個三岔口,來路已經是荒江水流勁疾。往東去是入海的水道,往西北一處極大的水岔子,水勢十分猛,水聲在夜間尤其聲勢浩大。兩條水道分流的地方,水面上直起漩渦。往西北去的這條水道,尤其顯著荒涼險惡,水面有五尺多寬,靠左首是一帶險峻壁立的高岡,下面是亂石起伏的山坡,盡生的是荒江荊棘。右邊卻是江心降起的礁石,上面是密密叢生著草葦,這隻船竟奔這條水路駛來。
夏侯英還待細辨形勢,侯琪竟招呼了聲:“老兄,這一帶莫說夜間看不清形勢,就是白天也沒有什麼可看,請坐吧!”
夏侯英被他說的不好再張望,只好退回來。
侯琪雖是故作鎮定,可是神色上已現焦躁之態,這時忽聽外面“吱吱”的連起了三聲胡哨,聲音尖銳。侯琪倏的面色一變,立刻躥到艙門,霍的跳到艙門外。
夏侯英因為到了船上,故示無他,把背插的單刀也撤下來,放在小几上,看了看依然在那放著。隨即輕著腳步到了艙口,側著身形往外偷窺,只見侯琪挺身立在船頭。
這時船行略慢,因為一進這條水岔子,不時要轉折,行東又西,風篷可不能用了,改由四名水手蕩槳行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