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天斜垂,殘雲西流。
那一線劍光遠去東海,斬下了人間一半黃昏,又自廣袤海天之中倏然而回。
又或許那些劍上帶回來的血色被點燃成了鮮紅的霞雲,那一線劍光遊走之地,以某條鎮外春野清溪為界,卻是將人間分成了南北各自暮夜的兩幅畫面。
神河安靜地立於暮色之中,看著那個一身心口滴血如桃花的白衣自夜色小鎮裡走出來的叢刃。
那柄帶血的方寸落在了夜色之中,在清溪裡濯洗著血跡。
“我以為你第一劍會試一試我的深淺。”
神河的聲音依舊平靜。
叢刃停在了那條當年李二老死人間的清溪南側,低頭看著劍上的那些道韻山海之意,輕聲說道:“李山河是什麼人,你我都清楚得很,他入了十三疊,便想著來這裡撿撿漏,這樣的事情,我又怎麼可能會讓他得逞?更何況....”
叢刃抬起頭來,看著那個一身黑袍獵獵,立於那些人間殘留暮色之中的神河,微微一笑。
“這是人間劍宗的事,是你我師兄弟之間的事,他山河觀的人,還不配看。”
神河沒有再關注某個山河觀道人之事,平靜地看著叢刃身後的那一大片廣袤的夜色,夜月淺淡,春星漫天。
人間當然已經是夜色了。
神河所站立的那半天暮色,才是虛假的停滯的。
“你當真要如此?”
神河的聲音之中,帶了一些威嚴。
叢刃當然明白神河說的是什麼。
“我說過的,師兄。”
叢刃向著那條清溪之中伸出手去,那柄方寸在濯洗乾淨之後,便倏然而來,落在了那個夜色裡的白衣劍修身周盤旋著。
“事實上師兄也應該清楚。人不可能同時看著天上與地下。”
一線流光迴旋於身周的叢刃抬起頭來,靜靜地看著那處高崖,崖上有著無數劍意封鎖,也有個白衣女子站在崖邊執劍而立。
但他要看的並不是那樣一個人,而是某一個在去年死去的女子,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一段久遠的故事。
“就像人不可能同時踏在兩條河裡,在河流的交匯處,人總要早早的做出選擇,做人做妖總要選一個,否則就會成為瘋子,勾芺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太怯懦會一無所獲,太貪心會一無所有。”
叢刃低下頭來,靜靜地看著神河那一隻黑袍之下的右臂。
“師兄已經是千年明聖之君,又何必如此?”
神河平靜地抬起手來,看著那隻暴露在暮色裡,便惹得人間劍意攀附而來的右手。
“師弟,倘若人間情理可通一切,那麼律法與道德便是毫無用處的一文廢紙。”
叢刃安靜地站在海風溪畔,心口的傷勢依舊在淌著血,像是桃花,像是梅花,也像是一朵碩大團簇的杜鵑。
這個常年坐在溪橋之上睡覺的劍修聽著來自自家師兄這樣一句話,而後笑了起來,低下頭,輕聲說道:“是的,師兄說的對,所以劍修喜歡講劍上的道理,道人喜歡講形體上的道理,巫鬼講神鬼的道理,佛門講圓滿的道理。”
“只是如果劍折了,形體殘缺了,神鬼匿跡了,圓滿破碎了,人間就沒有道理了嗎?”
神河聽著叢刃那頗有些諷刺的話語,只是淡淡地說道:“所以人間要講更為和諧統一的道理,而不是各執一詞,各蹚其流。譬如當下,我們便可以講一個更為樸素的道理,那就是生死,如果會死,那麼道理便是錯的。人間只有活下來,才是對的。所以妖主死了,勾芺死了,而我活著,做了那個人間共主。那我就是對的。人間帝王,站到了高處,有人會喜歡看向四處,譬如李阿三,有人會喜歡看向頭頂,譬如槐帝,我與姬無胥有著共通之處,我們都是看向更高處的人。世人孱弱而我強盛,那麼自然我便要做世人所不能做之事,行世人所不能及之途。”
叢刃緩緩說道:“既然論生死,今日我有劍,師兄沒有劍......”
神河平靜地說道:“誰說我沒有劍?”
人間清溪畔無比沉寂,只是無數劍風吹襲著,有如臘月風雪一般冷冽,吹折暮色,吹冷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