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在開封城外河工上接見了田文鏡,當夜便解纜東下。他原想乘舟沿河而下,一路實地看看各地河防,至清江口黃河運河交匯處再由運河北上回京。但御舟過了蘭考便再也不能走了,有的地方水流湍急,把龍舟都衝得的溜兒轉,下錨也定不住;有的地方半個時辰三擱淺,所有扈從宿衛的軍士都用了來拉縴,一天也走不了十里地。張廷玉叫了附近河泊所的人來問,才曉得從這裡到皖西三百里,自康熙五十六年黃水決潰,早已沒了主航道!他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即命人搭了橋板上了雍正座艦求見。
“衡臣,今兒的邸報和奏事節略來了?”雍正盤膝坐在內艙朱漆大木炕上,一手握著硃筆在一份奏摺上密密加批,頭也不抬地說道,“不要行禮了,坐,坐麼!”
張廷玉默然一躬,斜簽著身子坐了艙窗下的木杌子上,直到雍正住筆,才道:“皇上,臣以為不宜再看河工了,想請皇上棄舟登岸,由陸路回京。”雍正獨自握管沉思,聽見這話,抬頭審視了一眼張廷玉,說道“你臉色很不好,身子哪裡不舒服麼?怎麼忽拉巴兒想起走陸路呢?”張廷玉勉強一笑,說道:“臣沒什麼,多少有點暈船。皇上臉色也不好,還該節勞才是。是這樣,方才我召見了這裡河泊所的人問了問,前頭幾百裡水路極難走的,沿岸也極少人家,給養也供不上。算算日子,照這個走法兒,一個月也回不到北京,日子拖得太久了……”
“這裡是陳、蔡之地。”雍正一笑說道,“昔日孔夫子曾在這裡吃過苦頭,我們君臣就學學他老人家有什麼不好?至於年羹堯,可以發文叫他駐節京郊,朕回京後,再郊迎他入城,拖幾天有什麼干係?實地看看有好處,他們述職再說屁話,朕就心裡有底了。”張廷玉一欠身說道:“主子說的原極是。但請主子思量,再往前走,後頭邸報奏摺也遞不上來了,北京是什麼情形,各地是什麼情形,我們一君一相撂在這裡全然不知,有一絲一毫之誤,都是奴才的責任。再者,前頭摺子說,怡親王病著,也叫人擔心。視察河工固然要緊,欽差一名戶部尚書足可以了。皇上要實在惦記這段河防,又不放心別人,等咱們回京,臣親自來看看,成麼?”
雍正不等他說完,已經立起身來,對侍立在旁的張五哥和德楞泰笑道:“太氣悶了,到艙外瞧瞧去!”說著一掀簾子出來。雍正穿著一件石青緞單褂,內套藍緞單袍站在船頭。廣袤無際的河面上孟夏的薰風吹得袍角和馬尾鈕帶飄起老高。放眼東望,慘白的夏陽下,漫漫無際的黃水白沙刺人眼目,綿綿延伸直接天穹,已經漶漫不清的舊堤左右,到處是塘窪潦水管草蘆荻,沼澤上稀疏的白茅足有人高,在風中沙沙作響,和主河淌動著的黃水的微嘯和成一片,給人一種淒涼和茫然的感覺。雍正一邊眺望,一邊思索著張廷玉的話。張廷玉不是自己門人出身,由部院小吏被康熙簡拔到宰相地位,當然不能像鄔思道、李衛那樣直出直入有什麼說什麼。話雖模稜,但含意卻十分明白:再向前走,在這煙水浩渺的絕地,皇帝將與“朝局”隔離。堂皇的正面言語,怕誤了軍國大事,但也可以解釋為,任何不堪設想的局面發生,都無法控制!雍正眼角的肌肉顫了一下,隨即笑道:“你們沒有辦過河工,這點子水算什麼!三百里水草路,又有這麼多軍艦護送,怕怎的?只管走就是——出了這段河泛區,叫洛陽水師提督把有功兵士名單報朕!”說完便踅身回來。
“萬歲……”張廷玉煞白著臉跟進來,還要諫勸時,雍正一擺手道,“衡臣,不必說了,朕聽你的。這裡留下李德全、邢年他們,仍舊‘侍候’這條御舟。你、五哥和德楞泰今夜上岸,走陸路回京!”張廷玉目光霍地一跳,眼中閃出掩飾不住的喜悅的光,躬身道:“萬歲聖明!臣這就發文田文鏡,調開封綠營衛護……”
雍正略一沉思,笑道:“不必了,哪有那麼險呢?張五哥和德楞泰都是百人敵,太平世界,一路又是繁華市鎮,還護送不了你我二人?”張廷玉略一沉思,低頭稱是。他其實想得更深一層,雍正的政敵不在民間而在廟堂之上,蕭牆之間,不經官動府悄悄返回北京,確是更為穩妥。饒是如此,還是把張五哥德楞泰和留守禦舟的李德全叫到自己艙裡,密密諄諄周詳安排了才放下心來。
當夜二更過後,扮了商客的雍正皇帝帶著張廷玉和德、張二侍衛,只一個小太監高無庸隨行,無聲無息下了舢板。棄舟登岸,卻不順來路,取道菏澤、鄄城、範縣、館陶、臨清、德州、阜城、交河、河間……直到保定。因保定知府是張廷玉門生,張廷玉親自去,要了三十名親兵,遙遙尾隨護送“張中堂”直返京畿。到了豐臺,一路平安無事,張廷玉提得老高的心才放下,跳下馱轎,頓了頓發木的腳,招手叫過高無庸道:“你去後頭,把這封信交給保定府跟的人,他們的差使辦得利索,不用再跟了,今晚就回保定,他們府臺劉富通有三千兩賞銀,這信就是憑證。”說著把一個封好了的通封書簡送過去。此刻雍正也從前頭馱轎上由張五哥攙扶著下來,因見張廷玉交待事情,便踱過來,問道:“離西華門還有小三十里呢,趁天黑趕進去,還來得及嘛,怎麼在這兒就停下來了?”
“主子,您看,日頭已經下山了,咱們也得打打尖了。”張廷玉吁了一口氣,用手指點道,“這個地方,向西是暢春園,東北那矗得高高的箭樓就是西便門,正北是白雲觀。我負著主子完全責任,宿在哪裡要由我決策。”張五哥和德楞泰不禁對望一眼,他們雖然跟了雍正將近兩年,其實還沒有和張廷玉交道打得多,雖然張廷玉平素寡言罕語,令人難以親近,但無論對大行了的康熙還是跟前的雍正,都是莊敬持重,恭順有禮,從不見和皇帝說話用這種口氣的。但看雍正,卻見雍正並不生氣,只緩緩踱著步子,半晌,笑道:“那是自然,隨你。”
張廷玉似乎猶豫了一下,環顧回周,遙遙望著那輪西沉的太陽。它的半邊已掩在西山孤高的峰巒之下,殷紅的光給山邊鍍了一層玫瑰紫,五彩繽紛的晚霞一朵朵、一條條由西向東延伸,越來越淡,把附近漸漸發暗的村樹籠罩在無與倫比的美麗華蓋之下……此時,倦鳥早已歸林,只遠處靄靄的炊煙中,還有一群一群的烏鴉翩翩起落,靜謐中給人一種不安的感覺。良久,張廷玉才道:“主子,今晚我們宿豐臺大營!”他用手指了左邊一大片已燃起燈火的營房,“叫畢力塔侍候,明兒返回暢春園!”雍正目光熠然一閃,隨即黯淡下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好吧,朕說過的,隨你。”說著,便跟著張廷玉迤邐往大寨門走去。方行一箭之地,便聽前頭軍士大喝一聲:
“什麼人,站住!”
接著便見一個軍校過來,上下打量他四人一眼,問張廷玉道:“你們哪裡來的?找誰?有勘合麼?”張廷玉一笑,說道:“畢力塔好大規矩。你進去稟一聲,就說張廷玉夤夜來訪,把這個交給他,他自然明白。”說著,把自己平日批閱公文的隨身小印遞過去。那軍校接過來反覆端詳了好一陣子,隨手丟還了張廷玉,板著臉道:“我們畢軍門不在大營,今兒晌午就進城去了。你這東西我看不懂,反正不是兵部勘合,我不能放行!”說著竟自揚長而去。張廷玉又好氣又好笑,還要追上去說話,張五哥眼尖,一眼瞧見一隊士兵簇擁著一個軍將出來巡營,遠遠便叫:“張雨,你過來!”
那個叫張雨的軍將張眼朝這邊望望,天已麻蒼蒼的,看不清楚,便帶人過來,見張五哥一身行腳人打扮,先是一愣,方認出來,笑著一揖道:“原來是五哥軍門!怎麼這身打扮?請進來說話,這幾位是——?”張五哥看看雍正臉色,笑道:“張中堂從河南微服回京,皇上叫我和德楞泰一路跟著——怎麼,連老德也不認得了?”張雨湊近了一瞧,不禁笑了:“真的是老德!上回咱們還摔交來著……”德楞泰一邊護著雍正走,一邊笑道:“摔跤,你們漢人不行。一個個,狗吃屎。”他的漢話已經不錯,只是分節太多,聽起來多少有點彆扭,他是蒙古第一摔跤英雄,大約找他領教的人太多,所以並不認識張雨。
張五哥因常來傳旨,和畢力塔大營高階官佐相熟的多,一邊走一邊笑道:“老畢真的不在營裡?可笑你的把門狗,瞧我們穿得不起眼,死活就不叫進!張中堂的上書房用印還比不上兵部勘合,明兒傳出去倒是一大笑話兒了!”張雨看一眼默不言聲低頭走路的雍正,笑道:“張軍門可錯怪了他。畢軍門確實不在營裡,隆中堂昨個兒就叫進去議事兒了,今兒又叫,也不知說的什麼,畢軍門夜來臉色很不好看。今兒臨走有話,無論公事私事,沒有兵部勘合一律不許放行。”
“畢力塔真的不在大營?”張廷玉似乎意外怔了一下,站住了腳,“還是去老隆那裡會議麼?十三爺主持,還是隆科多主持?”
“回中堂話,十三爺身子不爽,在清梵寺靜養,畢軍門去了步軍統領衙門會議,自然是隆中堂主持。”
“會議什麼事?”
“中堂,卑職不知。”
張廷玉“嗯”了一聲,和雍正交換了一下眼神繼續往前走,眼見前面中軍議事廳燈燭煌煌,十幾個將佐坐在廳中說話,又是一陣遲疑:“這些軍佐自己有的見過,有的沒有見過,人名兒和臉對不到一處,這個時候闖進去,又沒有正事說,難免引起猜疑。想著,已有了主意,說道:“我們不到議事廳,到畢力塔的書房去。今兒坐了一天轎,昏頭漲腦的,我也不想見人,叫他們燒點水燙腳洗澡,有什麼吃的,隨便弄一點來。”張雨忙答應著,帶著他們一行往西,離著議事廳一箭之地,指著前頭三間出簷倒廈道:“這就是畢軍門的書房了,挨著那座是簽押房,那是劉參將的,接著那座是我的,平日不大召集會議,各在書房辦事見人。”
雍正四周望望,整個中軍大營十分整肅。東西南北四方高牆大寨,寨角都設著垛樓以備守望,每隔不遠牆上還吊一盞米黃大西瓜燈,牆下守衛的兵士佩刀持槍釘子似的站著,空曠的大操演場上還有兩隊兵士持燈來回巡弋——就是暢春園防衛也不過如此。他滿意地點點頭,也不管張廷玉,自帶了高無庸便進了書房,德楞泰和張五哥便一邊一個站了門前。張雨見這陣勢,狐疑地看了一眼張廷玉,卻沒敢問,只向張廷玉一躬說道:“請大人暫歇,卑職這就去安排。”雍正不等張廷玉說話,在裡邊說道:“叫張雨進來,朕見見。”
“你好造化。”張廷玉聽雍正說出一個“朕”字,笑著對唬得目瞪口呆的張雨道,“萬歲爺就在裡頭,召見你呢!”張雨已是木了半邊身子,半晌才道:“萬歲?……方才進去的是萬歲爺?那您……”張廷玉微笑道:“我是宰相,萬歲爺不來,我進你這軍營有什麼事?進來吧。”
張雨滿頭滿臉都是冷汗,拖著遲鈍的步履跟著張廷玉進了書房,只見高無庸側身侍立,雍正端坐在畢力塔素常坐的虎皮交椅上,圓胖臉上兩道短短的彎月眉,三角眼中漆黑的瞳仁在燭下晶瑩地閃著光,看去十分溫馨柔和,只八字髭鬚掩著的嘴角微微上翹,只要不笑,隨時都使人感到一種冷峻的威嚴。
“你這麼瞧朕,不認識麼?”雍正見他緊張得有點發呆,不禁一笑,說道,“你是跟著你十三爺在戶部辦過差的吧?朕昔年常去戶部,好像見過你嘛!你是武將,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該灑脫些的。”張雨這才從驚怔中清醒過來,忙解了佩刀放在一邊,“撲”地打下馬蹄袖行三跪九叩大禮,說道:“奴才真是瞎了眼,其實早該認出主子的,不但戶部,提升參將也引見過,主子去年來豐臺閱兵,遠遠也見過。回主子話,奴才是康熙四十五年在古北口穿的號褂子,是十三爺的親兵,戶部差使辦砸了,十三爺提拔奴才到這營裡當千總,去年晉升的參將。”雍正點了點頭,說道:“也是老軍務了。這裡十三弟門下的軍官不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