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呢?”
“五千萬。”
雍正緩緩站起身來,說道:“這五千萬銀子來自貪官,並非敲骨吸髓取自小民,五千萬銀子都入了國庫,並沒有撥進內庫修宮造苑,所以朕自信得罪的人很有限,朕不能不得罪,也不怕得罪他們。”他慢慢踱著,青緞涼裡皂靴在金磚地下橐橐有聲:“五千萬……保住這個數,很可做些事了,河道可修,災饉可賑,兵事可備——我愛新覺羅·胤禛上可對列祖列宗,下可對億兆百姓!”他仰首望著殿頂的藻井,語氣極沉重慘怛,彷彿帶著要穿透一切的火焰,燃得張廷玉的心也是火辣辣的,訥訥說道:
“萬歲……”
“朕要做的事決不始張終弛,無論是宗室內親,顯貴權要,阻了朕的腳步,朕就不能容他!”雍正的目光變得綠悠悠的,閃著兇狠的炎威,“朕已決意,拔掉年羹堯這顆釘子!”
張廷玉的心像從萬丈懸崖上直落下來,好久才定住了神,緊緊皺著眉頭說道:“年羹堯居功自傲,妨礙政務都是明擺著的。但他剛剛青海立功,封爵進位極邀聖眷。驟然降罪,不但他本人不服,而且易為小人啟端尋釁,攪亂了朝局,善後極難,請萬歲三思。”他略一頓,說道:“可否緩遲數年,涼一涼,由臣設法明升暗降,剝掉兵權,然後處置,徐徐而圖,似乎更穩妥些。”方苞嘆息一聲道:“衡臣兄,實不相瞞萬歲下此決心,先徵詢過我和鄔思道的意見,我們不在局中,說話不像你那樣負責,也許思慮不周,僅供皇上參酌而已。但年羹堯驕橫跋扈,勢力膨脹之速,數年之後什麼情形誰也難以逆料。他插手河南,田文鏡改政便做不下去;插手江浙,李衛有所更張,就得暗中悄悄來;他插手廣東,孔毓徇巡撫你已知道的,當年聖祖去曲阜,他敢拒開中門迎接,如今廣東九命奇冤,他就昭雪不了!今日我們密陳建議,明人不說暗話,假設數年之後,年黨與八爺黨合流,張相你內掣於議政王威權之下,外囿於手握重兵的大公爵大將軍,能處置得得心應手?你的相位能不能保得住呢?”
“朕已經四十八歲了,要做的事多著呢,不能坐等幾年。”雍正冷峻地一笑,“衡臣,真正能控住軍隊的,靠得住的只有怡親王,你瞧允祥的身子骨兒,萬一有個三長兩短,許多事你想辦也辦不下來。舅舅是個不明不白的人,還有允禩,奪位自為的心至死不渝,已經有人在年軍中暗地活動,據說和廉親王頗有瓜葛——你連起來想,該不該現在著手?再說,朕意並不要年羹堯的命,只要他不在軍職,安分守己,這也有保全他終身祿命的意思。馬齊老了,方先生是個白衣書生,朕寄你以厚望啊!”
他們沒有說完,張廷玉已全然領悟,一邊聽,一邊已在搜尋枯腸思量辦法,此刻真是心血絞乾,雍正說完許久都沒有答話。三個人默默相對不知過了多久,院外沙沙雨聲漸起,張廷玉才道:“臣遵旨。皇上不知怎樣打算?”
“今日下午朕見圖裡琛。”雍正面無表情,徐徐說道:“由圖裡琛齎詔去西寧,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他辦這種差使還是相宜的。”方苞見張廷玉面帶詫異,在旁說道:“年羹堯如果奉詔,萬事俱休;如不奉詔,可在嶽鍾麒大營設筵,一舉而擒之。”張廷玉冷冷說道:“方先生,不能照搬古書,這是太平世界法統嚴密之時!能像演戲那樣做事!年羹堯既不奉詔又不赴筵怎麼辦?筵上殺掉無罪功臣,怎樣向天下交待?年羹堯的部眾不服怎麼辦?嶽鍾麒在青海不足一萬人,年羹堯的大軍有十餘萬,而且九貝勒允禟也在軍中——這樣要造出大亂子的!”
這一連串反詰一環扣一環,問得雍正和方苞都怔了。許久,方苞垂下眼瞼,說道:“衡臣責的是。我把事想左了,想急了。看來,要重作打算。”雍正卻笑道:“這不是正在商量嘛。你權衡得好,不愧‘衡臣’二字。有什麼良策,說說看。”
“還是要分步走,不過步子可以邁得快些。”張廷玉莊重地說道:“年羹堯眼下沒有反跡,又立了大功,該施的恩還是要堂堂正正地施,軍餉錢糧要撥足。目下戰事已停,節制十一省兵馬的權要收回朝廷。這不要皇上下旨,由我向兵部打招呼下廷諭就辦了。諒年羹堯也不敢公然違抗。”
“嗯。”
“元旦召年羹堯回京述職,這是第二步。”張廷玉文心周密,侃侃而言,“他若不來,即是抗旨,朝廷處置有道。可以命嶽鍾麒署理徵西大將軍一職,並調川軍入青。再不遵,即是謀反,以青海一隅之地,十萬之兵,糧餉皆無,叛反無名,無須用兵,年軍自己就亂了。他若來京,則在我掌握之中,要怎樣辦全憑聖意,不過不能處分,只能慰獎,皇上原意也不過是解掉他兵權,似乎不必過為已甚。”
一席話說得條理分明頭頭是道,連方苞也低頭暗服,自失地一笑道:“衡臣這是陽謀,真正相臣風度。我以陰謀事君,實在慚愧。循著廷玉的思路,我想,一是要厚賞年部官兵家屬,這邊有個安樂窩,那邊就難以鼓動他們做非禮無法的事。二是京畿防務,十三爺病著,可調十七阿哥允禮回京佐理。昨日鞏泰送進的密摺,舅舅隆科多現在私地裡分藏財物到各親友家和西山寺廟裡,不管他是什麼面目,搜宮是什麼背景,他是已經與皇上生了二心。儘管他已辭了九門提督,但他管軍管得時日很長了,還是要調開他,或者加以處分,掃掉他的威風,也就難以作耗。其三,我看過去硃批,皇上贊獎揄揚年羹堯的批語很多,要收回來。皇上一收,下邊自然能領會聖意,該下點毛毛雨的,可以試探著與臣下講講,就不致有‘變起倉猝’的事,人心也易安定。”思路一對,方苞的這幾條建議便顯得周匝嚴密滴水不漏,張廷玉也不禁讚道:“好!”
張廷玉方苞辭出去時,更是天低雲暗,濛濛細雨霧一般在清涼的風中輕輕灑落,滿院臨清磚地像塗了一層油樣晶瑩溼潤。雍正親自送出殿外,站在院子裡仰著望天,甘露一樣沁涼清新的雨珠飄落在他熱乎乎的臉上身上,渾身舒坦而輕鬆,邢年隔玻璃瞧見,忙出來道:“主子熱身子,這麼要著涼了,都是奴才的干係,還是打起傘,略涼一會子,清爽了還該進殿去的。”雍正閉目仰首,盡情沐浴了好一會,笑道:“六月天,哪裡就涼著了?去鍾粹宮看看,圖裡琛見過娘娘,叫他過來。”說罷轉身進來,命人推開東暖閣南窗,安心定神披閱奏章。案上一高疊的奏章他都看了,但還沒有批下去。和張廷玉談過後,有的摺子還要重看。雍正想了想,抽出廣東總督孔毓徇日前遞來的密摺,援筆濡了硃砂,一筆一劃寫道:
向後除請安摺子勿用黃綾封面,汝系聖人後裔,不知珍惜物力耶?
一滴大大的硃砂汁滴落在奏摺上,雍正忙拂拭,卻汙了更大一片,忙在旁加註小字“此係朕所汙,爾勿驚慌”接著又批:
爾前折所奏,都中傳言朕至豐臺閱軍,系應年羹堯之所請,不知系聽何人之言?年羹堯之兄即在廣東海關,豈伊所云耶?此等妄言朕意或出於舅舅之口,不過妒年之功高而已。朕豈幼衝之主,必待年羹堯之指點,又豈年羹堯強為奏陳而有是舉乎?
寫完,他滿意地看了看,又扯過一份,卻是四川巡撫王景灝的摺子。因王景灝是年羹堯推薦的,他捉筆沉思了許久才寫道:
爾有否開罪年羹堯處,伊乃必欲以胡期恆代你?今胡期恆不去矣,爾可安心做事。年羹堯今來陛見,甚覺乖張,朕有許多不取處,不知其精神頹敗所致,抑或功高志滿而然。爾雖伊所薦,勿作依附之庸人,乃系朕所用之臣,朕非年羹堯能如何如何之主也。
他看了看折上貼名籤“高其倬”三字赫然入目,這是年羹堯的死對頭,因抽了過來,稍微思索便寫:
看陵風水事近若何?遵化既無善地,可別處走走,務期得好地而後己。又近日年羹堯奏陳數事,朕甚疑其居心不純,大有舞智弄巧潛蓄攬權之意。思卿前所奏,甚覺愧對爾及史貽直也!
寫完,這才取過年羹堯的請安折,待著臉仔細想了一陣子,揮筆疾書一通,卻是草書:
前折謂朕“戰勝不驕、功成不滿”甚實。然朕實無心作不驕不滿之念,出於至誠,惟天可表。西海之事,若言朕不福大,豈有此理?但就事而言,實皆聖祖之功。自你以下,哪一個不是父皇用的人,哪一個兵不是數十年教養的兵?前當危急時,朕原存一念,即便事敗,朕不肯認大過,何也?當幹起原是聖祖所遺的事。今如此出於望外,好就將奇勳自己認起來?實實而愧心慚之至!爾等此一番努力,據理而言,皆朕之功臣,據情而言,凡實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爾等不敢聽受,但朕實居如此心,作如此想。朕之私慶者,真正造化大福人則可矣,惟以手加額,將此心對越上帝,以祈始終成全,自己亦時時警惕不移此志耳。
又,三月奏進,爾所代擬《陸宣公奏議》之序,請旨頒發,朕得暇好好寫來賞你,定不得日期——覽爾此奏,比是什麼更歡喜,這才是,即此一片真誠,必感上蒼之永佑。凡百就是這樣對朕,朕再不肯好而不知其惡。少有不合朕意處,自然說給你,放心。
寫完一抬頭,見高無庸站在面前,便問:“是圖裡琛來了麼?叫進來。”說罷便起身趿了鞋,在地下散步。
圖裡琛已換了一等侍衛服色,渾身鮮亮,顯得格外精神,進來見雍正正踱著步子想事,沒敢驚動,悄沒聲跪了殿角。雍正看了他一眼,凝望著院外的瀟瀟風雨,許久才道:“不要說謝恩的話了。朕有差使給你。”
“扎!”
“隆科多舅舅財產多得沒處放了。”雍正帶著陰寒的微笑,徐徐說道,“叫人看看,都挪移到哪裡了,弄清之後,請旨查抄!”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