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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魑魅魍魎戲法汴京 心意不投逐走金陵 (第1/2頁)

田文鏡在開封任職不足三個月,驟然越過道、臬、藩三級,徑直超遷河南巡撫,惹得通省同僚一齊眼紅,因新任開封知府尹未到職,暫且由原任同知馬家化攝府事,原任巡撫家眷也未離開巡撫衙門,田文鏡一來覺得有點忸怩,不好意思升堂視事,接受不久之前還高居於自己以上的下屬的參禮,二來開封城北就放著一條年年決潰的黃河,眼看菜花汛將到,又從密摺批語辭氣裡瞧出來,雍正似乎想親自來視察河防——無論當巡撫還是當知府,當前河防都是第一要務,出了事都要受處分,而且就開封城而言,只要決潰,必定先受其殃,康熙二十六年黃水破堤南灌,城外水深三丈,城內也有丈餘。無論官民都在城上露宿待援,連淹帶餓凍,加上瘟疫死了七八千人,朝旨一下,巡撫發軍前效力,知府賜自盡。所以田文鏡儘管一肚子報效雍正知遇之恩的心,要改革舊賦制度,要清冤獄,要重新整理吏治,成天下第一名巡撫,眼前卻只能死心塌地先使懸河不致崩潰。他從浙江紹興聘了四名師爺,兩個管刑名,兩個管錢糧,每人每年三百兩的束脩,外加一個鄔思道,專管為自己起草奏章條陳,卻是每年五千兩的花花白銀。別說那四個師爺心裡彆扭,就是田文鏡,幾時想起心裡便是一陣光火。但鄔思道是李衛所薦,先薦諾敏,諾敏倒了又薦到自己這兒,可見此人與李衛關係非同尋常,李衛自己就是雍正跟前說一不二的人物,和怡親王更是過從得密,因而他早就想尋事開銷掉這個每天醇酒婦人任事不管的瘸子,卻遲遲不敢下手。偏生鄔思道上的奏章條陳,每次都照準,還時有嘉勉言語——也實在無可挑剔。眼見五月將近,上頭驛報水情,甘陝雨水大,去年落雪多,今年菜花汛來勢不祥,田文鏡下令取出開封府全部庫銀資河工用仍不敷數,便用巡撫關防,諮會通政使衙門,撥銀一百萬徵用民工。藩司衙門迴文極為客氣,門也堵得極嚴:

上諮稟知田大人文鏡:憲命悉領,唯戶部於三月二十九日奉廉親王允禩、怡親王允祥並上書房敕命,河南藩庫現所存銀三百十九萬兩,一百萬著隨時遞送年羹堯處軍用,五十萬兩解送山東賑災(來年由戶部補實),一百三十萬兩傳送李衛處購買漕糧(已發),以補京師直隸用糧不足——僅此粗計,藩庫可動用銀兩僅三十九萬兩,謹遵憲命全部撥往河工。年羹堯奉旨回軍過境犒軍所需,仰盼大人指示方略。

這就是說,只能給三十九萬兩銀子,而且還要田文鏡自己設法應付年羹堯過境應酬!田文鏡接到這張諮文,氣得兩手哆嗦臉色蒼白,但藩司與巡撫名雖統屬,實則只有半級之差,坐鎮河南的藩司的通政使,又是首席王大臣允禩的門人車銘,論根基資望,都比田文鏡硬氣得多,也根本瞧不起自己這個剛剛越級爬上來的新巡撫。思量許久,田文鏡只好回府衙西花廳(正廳簽押房已讓給馬家化處置政務),叫來四個師爺商量辦法。

“今年桃花汛已經決潰一處,蘭考淹得一塌糊塗,”田文鏡盯著兩個錢糧師爺說道,“前任巡撫為這已經吃了掛落,菜花汛水量更大,所以我心裡很急。我自己功名倒是小事一樁,萬歲爺也要親臨檢視河防,聖駕安全出了事,就把我剁成泥,也難向天下後世交待。請你幾個老先生,計議一下,有什麼好法子,只管說。”

他本來就又黑又瘦,這些日子看河防,排程河工,和各衙門吏員整日磨嘴皮子打擂臺,越發顯得乾癟枯黃,熬得發黑的眼圈下皮鬆弛著,彷彿疲倦得一推倒就再也起不來,斜靠在椅背上一口接一口喝著濃釅的普洱茶。兩個錢糧師爺,一個叫吳鳳閣,一個叫張雲程,都在五十歲上下,都端著水菸袋呼嚕嚕吸個沒完。滿臉皺紋一動不動。許久,張雲程才道:“東翁,河道汪觀察昨兒個和我們議了半日,要是這三十九萬能撥過來,從廣武到省城河堤用草包加固,是夠使的了,下游無論如何不能確保。但皇上要來,自然要到開封,東翁把情形向皇上奏明,這裡頭的難處人人皆知,不定聖上還能從戶部批過一點銀子。河南這地方年年都有決潰,東翁您接的就這個爛攤子,皇上斷不會為下游決潰怪罪東翁的。”吳鳳閣穿著黑緞套扣馬褂,戴著一副水晶墨鏡蹺足而坐,顯得從容不迫,噴了一口濃煙笑道:“雲程兄,皇上將東翁一下子簡拔到這個地位,兄知道有多少人妒火中燒?無論上游下游,只要有一處決潰,布政使、按察使還有下游的府道就會一窩蜂地上章彈劾。所以拼了命,今年這個菜花汛也要叫它平安過去!這沒有一百五十萬銀子,無論如何都辦不來的!”

“說說歸說說,哪裡得這一百五十萬呢?”坐在一邊的刑名師爺畢鎮遠一哂說道,“西邊年大將軍戰事已畢,所謂‘軍用’不過是個藉口,要難為田中丞而已。就是大將軍過境勞軍,我看也未必能用多少銀子,三千軍馬有五萬兩足夠使的了。就是買漕糧,也不是什麼急用,黃水氾濫,買漕糧用來賑災好呢?還是堵住這條懸河,壓根就不氾濫的好?所以晚生看,要把藩司的迴文嚴詞駁回去,駁得他們無話可說,這樣,就便他們不肯,河堤開了口子,追究起來,他們就得擔責任——田中丞畢竟是新任巡撫,難道前頭河道失修,責任要叫田大人承擔?”坐在他身邊的刑名師爺姚捷冷笑一聲道:“老兄說得何其容易!老兄仔細看看那份迴文,人家壓根就沒說我藩庫裡不給錢!你駁這個諮文,駁的不是藩司衙門,駁的是廉親王、怡親王!別說這兩位王爺,就是上書房那群相爺,我們得罪得起麼?”

田文鏡一邊聽一邊想,覺得人人一套道理,都說得無可非議,思量了一陣,問姚捷:“依著你看,該怎麼辦?”姚捷是四個師爺裡頭最年輕的一個,只有三十多歲,十分修邊幅,聽東翁問他,俯首略一思忖,扯了扯天青實地紗褂,“譁”地開啟摺扇,輕搖著,從齒縫裡崩出一個字:“借!”田文鏡不禁精神一振,身子一傾問道:“向誰借?”

“中丞,打藩司的主意是不成的,”姚捷將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向後一甩,掏出手帕子揩了揩剃得光溜溜的嘴唇,侃侃說道,“皇上正在清理虧空,借庫銀犯了聖忌,斷斷使不得。告訴東翁,臬司衙門就是有錢,也不是府中的,昨兒個學生去臬司和幾個師爺聊起這件事,說起中丞大人的煩難,張球他們當時就笑了,幾個人當時一湊,立時就是五十萬!”說著,從靴頁子裡掏出一疊子銀票遞給田文鏡,“您瞧!您要親自去見見臬司胡大人,金口一開,再弄個五七十萬算得了什麼!”

田文鏡吃了一驚,接過銀票看看,有三萬一張的,也有五萬一張的,最少的也是三千兩的見票即付的龍頭票子,還附了一張條子,上寫:

黃水一漫,民不聊生。球生於斯,養於斯,身家性命繫於斯,敢惜此身外之物為守財奴歿於黃水?願破產為國,為中丞大人分憂,敬獻此金,懇請哂納充為河工之用!張球謹上!

田文鏡又是感奮又是激動,拿著銀票的手微微顫抖,竟起身向姚捷躬身一禮,說道:“真真難為姚公!河南有張球這樣秉忠秉公仗義疏財的明哲之士,實為豫省的體面!我要請鄔先生好好寫一份摺子,保奏這些急公好義之士,請聖上表彰!”說罷起身道:“我這就去拜望胡期恆,就便接見這群官員師爺!”

“怎麼樣!”眼見田文鏡坐了八人大轎開中門出去,四個師爺回到花廳,姚捷得意地搖著扇子,眯縫著眼笑道:“山重水複疑無路,船到橋頭自然直!”張雲程道:“看不出你年紀輕輕,辦事這麼有板眼!”畢鎮遠笑道:“我說呢,這幾日不見你的影兒,原來替主分憂去了!”張雲程冷笑道:“鄔先生每年五千兩,你總該長長工錢,或者給你三千?”

一直坐著沒言聲的吳鳳閣推推眼鏡,格格一笑說道:“姚老弟,你只掏了右靴頁子裡的銀票。左靴頁子裡的也都取出來吧。平分!”

“什麼?”姚捷一怔,“吳老先生說的什麼話,晚生不明白!”畢鎮遠驚詫地望望吳鳳閣,沒言聲,張雲程便問姚捷:“你這葫蘆裡裝的什麼藥?”

吳鳳閣站起身來慢慢踱著,檳榔荷包在腰間一晃一晃,冷笑道:“咱們紹興師爺,分錢糧刑名兩派,各自都有不傳之秘。我呢?一個叔叔是刑名師爺,沒有兒子,一身兼祧了兩門子學問——那臬司衙門,管的是拿賊捕盜,讞獄斷刑,不發黑心財,哪來的銀子贊助河工?張球這人我也略知一二,歸德府張、曹兩家都是掛千頃牌的有錢主兒,為爭一塊牛眼風水地,打官司都打得兩家都家破人亡,不是張球的主審?——哼!別說十萬,你這會子告訴他,田大人要具本參他,叫他拿五十萬,他也樂顛顛地雙手捧過來!怎麼樣,我說的不錯吧?”

張雲程和畢鎮遠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佩服地盯了吳鳳閣一眼,又齊把目光掃向姚捷。姚捷略顯尷尬地乾笑一聲,果真從左邊靴頁子裡又抽出一張大銀票,說道:“真人面前作不得假,我原也不想昧掉這錢。這是五萬,我拿一萬四,剩餘的三位平分,可成?這錢他們掙得容易,不拿白不拿,拿了白拿,白拿誰不拿?不過有言在先,錢糧河工上頭有好處,你們也不能被窩裡放屁獨吞!”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笑了。畢鎮遠笑道:“你們可小心,這錢上頭沾的有血!”張雲程道:“先父在湖州黃道臺跟前當師爺,一年也有一萬三四千進項。我想跟了田大人這麼個巡撫,少說也得一萬吧?誰知道三百就是三百!娘希匹那個瘸子有什麼能耐,一年五千!奏摺、條陳,這些個官樣文章,我孫子也寫得!”

“在中丞那兒不能提這話!”吳鳳閣板起臉道,“咱們三百就‘三百’,早晚他們自己就要翻臉!聽說他和中丞有言在先,當了巡撫每年八千就是八千!咱們也眉開眼笑地認了。田中丞這會子一心報效皇上,不是個撈錢手兒。我們得順著這個思路去侍候他,早晚他下了水不能自拔,才能發狠弄錢呢!”正說著,見鄔思道架著雙柺,兩個小廝隨後跟著,風擺楊柳價進了二門,便住了口,跨步進來一躬笑道:“靜仁兄!滿面紅光,你好精神!今個兒又哪裡吃酒去了?”鄔思道支起雙柺拱手還禮,笑道:“今個兒浴佛節。我是個儒生,原不信這些個,家下兩個婆姨卻硬要去相國寺,陪著走了一遭瞧瞧熱鬧。他們回包府家下洗銅佛,我坐了小轎上黃河大堤看了看,又碰到一位舊朋友,在酒店裡吃了一會酒,這才趕回來——東翁呢?今兒個你們不是議事兒麼?”鄔思道說著便目視眾人。他原殘疾羸弱,但這些日子常出外郊遊,大約心情也好,又吃了酒,臉色黝黑中透著緋紅,雙眸炯炯,看去神采照人。

幾個人對這位年金高出自己二十倍的“首席師爺”沒有一個服氣的,聽著他的話越發不受用:我們這“三百兩”在這裡和主官苦苦會議商計治河,你這“八千兩”卻帶著美人香草又是郊遊又是吃酒!心裡儘自想,各人已暗得好處,抱定了不挑是非也不合作的宗旨,都笑著與鄔思道寒暄。畢鎮遠因笑道:“我們議了一陣子河工,田大人打轎去臬司衙門,拜望胡期恆去了。”

“唔。”鄔思道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道,“那我就在這裡等等中丞。”一頭說,進來便坐了竹涼椅上,索了邸報,搖著扇子吃茶看邸報,不再言語。他和眾人不合群,眾人也拿他當外人,見他大咧咧坐著不言語,早一個一個託辭出來,另尋地方“均分”那五萬兩銀子不提。

大約過了午時,聽見衙門口三聲炮響,田文鏡頭戴藍色明琉璃頂子,孔雀補服裡頭套著九蟒五爪袍子,一頭熱汗進了花廳。鄔思道在涼椅上已昏昏欲睡,見他進來,忙坐直了身子問道:“河工銀子有下落了麼?”田文鏡冷冷地嗯了一聲,脫下袍褂,取過鄔思道身邊的邸報,看了看,鬆弛地仰了一下身子,舒了一口氣道:“哦……算日子,皇上御駕今日恰到五臺山,浴佛節禮佛,皇上真是虔心!”

“皇上佛學已到無上菩提境界,但皇上尊的還是孔孟儒學。”鄔思道似乎並不介意田文鏡對自己的冷漠,搖著一把泥金湘妃扇徐徐說道:“不知田大人籌到多少銀子?我到河上看了看,聽老河工們說,今年菜花汛來勢不善啊!”田文鏡睃了鄔思道一眼,垂下眼瞼呷了一口茶,彷彿故意冷落鄔思道似的,等了好一陣,才不冷不熱說道:“這事我操心幾個月了,要到此時才想起來,早就誤事兒了!銀子已經籌到九十多萬。藩庫裡再調出些,河南今年黃河決不了口了!”鄔思道何等聰敏之人,當然早已看出這位東翁大人對自己的疏遠,卻偏不計較,聽了只是微微一笑,起身架著柺杖篤篤有聲踱了幾步,站在窗前,若有所思地凝視著大柳樹上兩隻正在鬧枝的黃鸝,在一陣難堪的寂靜中,許久才問道:“明年呢?”

田文鏡見他如此倨傲,由不得心頭火一竄一竄地,幾乎就要發作,卻又按捺住了,只冷冰冰說道:“自古黃河無不決潰之年。昔年靳輔陳潢治水,那是何等樣的能員?一頭治著,仍舊要決潰!本撫初到任,能保住今年就算勉盡忠藎,至於明年,誰能料得定呢?”鄔思道踅回身來坐了田文鏡對面,說道:“恕我直言。前幾任巡撫聖眷並不在東翁之下,一個個栽筋斗下去,說到底就是因為這條河!你在山西與諾敏較量佔了理,又蒙了天恩,才得到這一步。說實話,這條河你治不好,縱在河南有千條善政,萬件良策,想平安做官也難,更莫說改革弊政,重新整理吏治了。”田文鏡聽他說到山西,顯得是賣弄“封藩庫”那個主張,才有他田文鏡今日,他的自尊心像被錐子猛刺了一下,立時漲紅了臉,強忍了半日,冷笑道:“你的大才我是早已領教了。不過,依你高見,該怎麼料理這條河呢?”

“河道設有道臺,”鄔思道平靜地說,“治河是他的差使。東翁可從藩庫裡調出銀兩,發出憲命,著他按熙朝名臣靳輔于成龍的舊制,從風陵渡直到陳州下游,逐年分段根治,該築減水壩的築減水壩,該修遙堤縷堤的就修,有的地方沖刷,全用大石條砌固。要有幾年根治的打算,不能年年用草包垛堤堵水!”“你說得何其容易!”田文鏡語氣冷結得結了冰似的,“藩庫裡只能動用三十九萬銀子,加上層層剋扣,想辦這麼大工程,朝廷不出錢,戶部不援手,行嗎?”鄔思道介面便道:“事在人為。這就上條陳,請皇上定奪。那個諮文我看了,車銘這人我也認識,只要你說要具本實奏。錢,他拿得出!”

田文鏡霍地站起身來,盯著鄔思道,瞳仁中閃著兇狠的光,見他兀自悠然自得地搖著扇子吃茶,恨不得一腳踢飛了那個碧玉茶杯。許久,田文鏡才嚥了一口唾沫,說道:“條陳自然是要上的,其實我已經拜發了!你鄔先生這些日子忙得緊,串館子聽戲,踏青郊遊,還要作詩會文,吃酒高歌,所以沒敢勞動先生!”他惡狠狠格格一笑,“錢已經到手了,不動藩庫一個子兒,今年先周全下來,明年我有明年的辦法,用不著你先生這麼勞心!”

“既然有錢那就好。”鄔思道也站起身來,“但不知東翁從哪裡來這麼大一筆銀子?”

“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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