囉嗦
一下咳得厲害,再配著她哭得抽抽噎噎,恰時咳嗽得猛了,止不住挖心掏肺地幹嘔起來。一張臉憋得通紅,依然不高不低地發著燒,頭昏腦脹,好半天仍是恍恍惚惚的,只看見程景行俊俏的臉盤繃緊了,嚴肅的樣子彷彿一時間到了五六十歲,是個尖酸刻薄滿臉褶皺的小老頭。
他從兜裡掏出個米白色菱格手帕,一隻手扶著她的下頜,將她亂糟糟的臉蛋擦幹淨了,轉手扔到垃圾桶裡,才問:“要不要水?”其實杯子已經端在手上,方才燙了些,現下才剛好,遞到她跟前,卻被她一把揮開,“咚”一下砸在地板上,嘩啦啦碎成無數片。
一時詭秘的靜默,程景行也來了脾氣,兩個人都紅著眼睛相互怒視,彷彿有殺妻奪子不共戴天之仇。他想去抓她肩膀,最終還是忍住,怕一不小心抓到傷處,僅剩的一把小骨頭給捏碎了,還不知道是怎麼樣的麻煩,只得握緊了拳頭,極力抑制心裡噌噌上竄的火苗子,“你別給臉不要臉,我程景行這麼低聲下氣地伺候過誰?你還給我擺臉子耍脾氣,真以為自己是白雪公主呢。”
未央也炸了,再顧不得裝腔作勢,在汐川街上混飯吃的架勢全出來,半點便宜不給人佔。“不用抬舉我,白雪公主有七個小矮人,我就七碗米粥而已。我不就是讓你二姐夫給強 奸了嘛?多大的事啊?能勞駕程先生您在這端茶送水噓寒問暖的?你就不覺得矯情?事後假惺惺,呵——誰知到你們是不是串通好。酒會上觥籌交錯,點一點頭,姐夫,我遇到個小妞真帶勁,您要不要也玩一玩?他當然開心,當即找個機會爽一把,盡興了,快活了,不知道賞了你沒有?下回可還說要雙飛3p呢,舅舅一定記清楚時間,別下次又晚一步,我已經被他玩死,豈不吃虧?咦,或者你恰好喜好奸 屍?嘖嘖,真沒看出來。”
程景行被她氣得夠嗆,若再老個幾歲估計當場爆血管,倒下去,腦袋著地,一命嗚呼。“林未央你他媽找打是不是?亂七八糟說的是什麼?你委屈,是,你委屈!”他竟氣得說不出話來,煩躁地去扯襯衣領子,一下兩三粒口子扒拉扒拉掉下來,好好一件衣服就這麼毀了。
“好!你——你林未央能說,真他媽能說會道,汙衊人都一套一套的,你說!繼續說啊,說!倒看看你還說出些什麼!狗東西,好心當成驢肝肺!狗咬呂洞賓!”他咋咋呼呼繞著病床走,只怕一下控制不住就上去給她一拳,話也說不清了,反反複複就那麼一句,你你你,你個不停,更像是長篇家庭倫理劇裡的老媽子,一手插腰,一手蘭花指向前一指,一個“你”字還沒有說完便心髒病發倒下了。
未央燒得頭痛,迷迷糊糊聽他你你你罵了好半天,人都要睡著,又聽見一聲喊:“說!怎麼不說了?繼續啊,倒看你還怎麼編排我!”
未央翻個白眼倒頭要睡,“我懶得跟你說,人說三年一代溝,我倆隔了五六道,不是小水溝,是中美地峽,東非大裂谷。你永遠不會明白昨天晚上我經歷了什麼,你永遠不會懂。”
程景行卻是落寞,哂笑,低聲自嘲,“你以為昨晚上那場面,我見了就不難受?”
怎麼能不難受?那場景他連想都不敢再想。一觸即是刮骨錐心的痛,只盼著早早忘了,模糊了,卻又愈加清晰起來,忘也忘不掉。似是慢鏡頭一點點放映,她沉在水底,海藻似的長發蜉蝣般飄飄蕩蕩,所有的輪廓都在水中模糊,唯獨一雙眼睛異樣的明亮,睜大了看著水面上他驚慌的臉,他甚至不敢伸手去將她撈出來,那一刻膽怯,他真怕她是死了,撈出來一具白生生的屍體,再不是會說會笑會惹得她火冒三丈又有本領教他牽腸掛肚的林未央。
林未央,他已想不明白究竟是什麼時候招惹她——這個禍害,遺禍千年的東西。
可他這時候真恨不得她死了,她說他不會明白,永遠也不會,可是她又何曾瞭解,你捧著一顆心討好,卻被任踐踏到塵埃裡的痛楚。
他開始後悔,人說一生必定愛過一次,可這物件是不是錯?她太年輕,離他太近又太遠。最不可能是她。
居然猶猶豫豫踟躕不前,還有畏縮與頹然,這從來都不是他。
未央亦是輕聲嘲弄,“難受麼?是玩具被人搶了的難受?還是程家尊嚴被人輕賤的難受?能有多難受呢?出門找白蘭小姐小手兒揉一揉,輕聲細語哄一鬨就好了吧?”
他突然不說話了,走近來,側身坐在床沿,一隻手細細撫摸她嘴角傷口,低聲問:“犟嘴吧,我看你眼睛又紅起來?是不是又要哭?”
未央被他瞧得害怕,下意識偏過頭要往後躲,卻被他扳過臉,狠狠吻過來,壓著她碾著她,半點縫隙都不留。另一隻手穿過背脊緊緊箍在她腰上,她背上有些疼,不由得輕哼,他便鬆懈些,但仍不許她偏移半分,他一夜未眠,嘴裡的味道並不好,而未央才吃過藥,舌尖也是苦巴巴的,兩個人纏來纏去,倒像是賭氣,這也不必吵了,嘴上見真招。
緩下來,未央一陣咳嗽,他便抱著一下一下拍這她的背,像哄孩子一般,“別跟我鬧了,我都一夜沒閤眼。”
她被他這麼一說,心裡邊無限委屈,比從前任何一次都覺得委屈,連自己都忍不住要罵自己矯情,卻還是癟癟嘴,要哭,“你怎麼能這麼欺負我!醫生看傷口的時候,你知不知道?我真想抓了剪子奔出去殺了你!你怎麼能這樣,你怎麼能這樣晚……為什麼不早一步回來,哪怕是一分一秒都好。我疼得腦子都不清醒,想想還有什麼人能想著念著?可是一個都沒有,舅舅,我真的……舅舅,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有……”
未央已經分不清是在說謊博同情,或是真真切切痛不欲生,只得反反複複告訴自己,好吧,最後一次,管他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從來沒有一個肩膀如此溫暖,只讓我靠一靠,借來六十秒,一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暫且放縱一回,只一回。
他恨自己嘴拙,此刻竟想不出對策,只得沉默,緊緊擁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林未央,拔去了一身刺,僅僅是個柔軟的小東西,誰都可以傷害——他只想把她藏起來,誰都別想多瞧一眼。“乖,別哭了,嗓子都要啞掉,到時候還怎麼鬥雞似的跟我吵呢?”
等一等,又說:“你放心,他不會好。”寒森森語氣,殺氣騰騰。
小情侶鬧騰完了,粥已經半涼,程景行扶她躺下,又忙著問:“你要哪一種?要不每一碗都嘗一嘗?”
未央笑,牽動嘴上傷口,那笑容只得半僵著,怪模樣,“那剩下的給誰去?難道都倒掉?太浪費。撿了哪個是哪個,不必麻煩。橫豎我也不挑食。”
他挑了一碗,揭開,還有騰騰熱氣,因未央手上還吊著針,繼而笑問:“要不然我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