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道光亮消隱在西邊,沉入黑暗。若水茶樓廂房中亮起燭火,梁綺羅倚著窗臺,面無表情地望著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那人的出現,她的臉上才有了光澤。
“既然決定離開,為何又留下來?”他抬頭凝視她。
“只是白白活了十幾年,突然想明白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
“何事?”
“既然來了,何不上來喝一杯。”
他只是淡然笑了笑,彷彿只是赴一位友人的邀約,形色閒淡,言語從容,可是當他一腳踏進樓梯的黑暗中,便再也藏不住心中早已混亂的情緒,捏著袍角的手甚至在顫抖。
梁綺羅遞給他茶杯,笑盈盈地看著他,彷彿完全沒看到他手足無措的樣子:“若說我們有什麼是相似的,恐怕只有性格了,哥。”
他手中的茶湯猛的一震,霍然抬頭:“你叫我什麼?”
梁綺羅仍舊含著笑:“好奇怪,我們居然是親兄妹,有時候老天爺還真是捉弄人,明明就在眼前,卻遲遲不得相認。”
徐子涯用力按住自己的手腕,強裝鎮定:“現在不是認了麼。”
“你是從何時知道我是你妹妹的?”
“一年前,”徐子迫不及待的說,“我無意間發現了你頸後的傷疤,那是我幼時不小心燙傷你的,那時你還小,你可能不記得,但我記得!”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呢,哥,你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展露的每一個笑容,我都牢牢記得!
梁綺羅嘆著氣,好像,近來她老是嘆氣。
“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總說的一句話麼?”
徐子涯愣了一瞬,立即明白:“你說長大後給孃親和我買一座宅子,但是…”
“娘死了也好,我的承諾怕是永遠實現不了了。”
“胡說什麼!不是還有我麼,等我們離開京都這個鬼地方,我就給你置辦一座宅子,聽聞蘇先生就是楚人,她以後鐵定是要回去的,我們就和她做鄰居,然後種一畝田,我還會武功,每天就去街口賣藝,一定能養活你!”徐子涯一掃方才的緊張,開始遐想將來的生活,“你就待在家中,若願意可以做些女紅,到了年紀,哥再給你尋一門好親事!”
梁綺羅慢悠悠地飲了口茶,微微嘆息說:“如今我已經有了全若水最大的府宅,怎會再羨慕其它的?哥你活得明白些吧,這世道,並非那麼容易。”
“綺羅?”
“我既然選擇留下來,便是義父的女兒,從今往後我與你再無瓜葛,今日叫你前來便是為了這。”她從袖中拿出絹袋塞進他手中,“你已經習慣了沒有我這個妹妹的日子,何必再多個拖累。拿上這些錢一個人去楚國吧,找個人照顧你,以後就忘了我這個薄情寡義的妹妹。”
徐子涯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的看著她很久,不敢相信地問:“你是…想認賊作父?!”
她不以為然:“人往高處走…”
“可是他是大奸逆,容國的蛀蟲!”徐子涯暴跳起,“你竟然要做他的女兒,你不怕孃親在地下死不瞑目?!”
窗邊的少女勾起唇邊一抹嗤笑:“道不同不相為謀,既然你想做正人君子,那我們連一日兄妹都不必做了。”
徐子涯頓時慌了,急忙對她低聲下氣起來:“綺羅,你聽哥的別回去了,墨斐他不是你的父親,他或許只是將你當作一個替代物,何必去做別人的影子!”
“你或許忘了,我一直在做別人的影子。”
徐子涯愣了一陣,懊惱自己的失言,卑微的央求她:“別離開哥好不好,綺羅…”
沒有人回應他,梁綺羅最終還是頭也不回的離開了茶樓。
他望著桌上的絹袋,一直坐到了天亮。
往後無數個時辰,不斷轉換的日夜,徐子涯總是呆呆的看著天,腦子裡只有那晚的畫面,只有兩句話:我一直都在做別人的影子,我害怕失去一切,重新淪為下等人!
他一直想不明白,為何血濃於水的妹妹會認賊作父,會不要自己?
左卿路過夜蕪園,碰見他已經不知第幾次望著天出神,書院的人撞見,只當個稀奇事做談資,但他卻明白。
其實書院發生的大多數事情他都一清二楚,甚至可以說盡在掌控,這一切不過一場好戲連臺,他坐在暗處,靜靜觀察著,不允許任何偏離。就好像當下,徐子涯就是這場好戲中的一個意外,他不允許,哪怕這個意外帶來的後果小之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