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貪狼像是自言自語,兀自在黑暗中說著,“這個小姑娘,是不是就是,被你殺死的,‘木先生’的……”
然而他面前已經無人無聲無光了。在骨鏢迴旋而去進入旋渦之後,在白色光芒消失之前,斜也轉身鑽進了這一片白色旋渦之中,光在貪狼面前一閃而過,緊接著,他在混亂迷惘之中,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沉寂的黑暗裡,而腦子裡繼續控制不住地嗡嗡亂叫,像是陀螺被抽了一鞭子,轉得半天停不下來。
斜也從地上撿起骨鏢,道:“多謝你了,辛苦了。”他捂著隱隱作痛的心口,剛才一直在高速運轉的大腦此刻終於支撐不住停下來,刷——地一道白光過去,他一下子沒有了思緒。
“我沒什麼的,完顏晟也不在這裡,現在這裡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了。你受了內傷,可能會對你的身體造成持續損害。吃點藥吧。”
斜也笑道:“多謝,不過我不需要……等等,”他的笑容逐漸隱褪下去,“這個味道……”
——他記得很清楚。這是他來汴京以後第一次聞到這樣的藥味,濃郁苦澀,是在女真部落時候最好的醫師所製造出的神藥的味道;是他在見到“木先生”林驚蟄時,他滿屋子裡瀰漫著的味道。這個味道讓他放鬆,讓他想起家,因此讓他能夠非常輕鬆且殘忍地——殺了他。
林瓏道:“良藥苦口。這個藥能夠鎮痛和調理,讓身體中的力氣暫時得以保持,是我爹爹在多年以前救治了一位異族人,他傷得很重,身上帶了這種藥,但只剩了一點點,抱著最後的一線希望找到爹爹,希望他能夠透過聞它的味道,重新制造出同樣的藥。我爹爹最後做成了,救了他,也救了很多人。你現在吃下去吧,沒有壞處。”
斜也略一沉默,笑了笑,搖頭道:“不必了。”
林瓏的手僵在半空:“怎麼了?”
“我沒有傷得那麼重。我們女真人的身體會自行復原,根本不需要擔心。我們先去找王烈楓吧。”斜也轉頭看了看周圍,小聲道,“原來現在是在‘夢魘之境’。”
“對。”林瓏道,“被打倒了一次,你還記得路怎麼走嗎?”
斜也點頭道,“我記得。但現在有一個很棘手的問題:我們必須走進那一片森林了。”
然而林瓏看起來似乎並不十分恐懼,反而表現得有幾分輕蔑:“那片森林之所以恐怖,是因為會在裡面看見‘幻覺’嗎?”
斜也道:“是。”
“那不必擔心……”林瓏烏黑的眼睛朝森林中凝望,道,“對付幻覺,沒有人比我更得心應手,服了藥就可以清醒很久。我小時候在山中採藥,一開始也常遇見‘幻覺’,遇見神蹟,總覺得不堪其擾,回去告訴爹爹,求他破除我的幻覺。爹爹覺得我是有意迴避這些天賜的恩慈,但也無可奈何,交給了我對抗幻覺的藥物的製作方式,無論在何時何地都非常有效。相信我。”
斜也愣愣地看著她拿出一個小瓶,倒了些藥粉在他手上。
“用鼻子吸進去,會有點痛,但是無害。白天時候剛做出來,還剩下小半瓶。”林瓏喃喃道,“沒有識破幻覺的後果太慘痛了,我應該早點發現和使用才是。”
斜也微笑道:“別傷心了,誰能料到事情會怎樣發展,你有見過妖獸嗎?你想過如今的汴京,竟會變成這一副樣子嗎?”
“妖獸……”林瓏喃喃道,“就是我小時候所見到的,‘神蹟’的樣子。”
“……這樣嗎?”林瓏的回答讓斜也很吃驚。但在夢魘之境裡,時間依舊照常流逝,倒讓他產生了一絲焦慮感,覺得時間不等人,得繼續往前走了,於是道,“走吧,那我們先進去,再從虛空世界中出去,找到王烈楓就好。我就怕到時候我們進入虛空,直接被貪狼找上門來。”
林瓏認真道:“應該不會有事。還記得我們剛才在虛空之境裡走了半天,出來的時候,還是在原地嗎?如果沒有什麼特殊能力的話,他就會被固定在那一個‘點’之中,永遠走不出去;如果我們換一個地方進入,他就不與我們在一點上,他的‘境’中沒有我們。”
“但願如此……”斜也嘆道,“怕的就是,能夠在虛無中‘移動’,就是他的特殊能力。”
林瓏徑直往裡走,道:“從一個世界到另一個世界,也未必需要經過中間的媒介了不是嗎?”
“我是怕……”斜也本想解釋,但又作罷,治好趕忙跟上來,低頭把藥粉吸入鼻腔,咳嗽了幾聲,抬頭對越走越快的林瓏道:“小心,走慢些。”
林瓏回過頭道:“本來就該是你帶路。你是不是忘了路?我還記得你走的路程呢。”
斜也苦笑道:“抱歉抱歉。”
一路跌跌撞撞地走了過去,佈滿雜草的道路陰森恐怖,天空光怪陸離,上覆有各色的雲,雲層後透出含混的光暈,整個森林陰鬱寂靜,或許在幻覺之中它被魑魅魍魎包圍,而藥性暫時壓制住了這些感覺的“產生”。
斜也的直覺讓他非常緊張,然而這些抵不過林瓏的好奇心給森林帶來的一線生機,她不時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植物,一邊走一邊絮絮叨叨地默唸著這是什麼花這是什麼草這是什麼樹,它們都會讓人產生幻覺。
斜也聽到最後也是不堪其擾,終於在心中的計數“咔嚓”一下停止的時候,腳步停止,轉頭對林瓏道:“應該就是這裡了。從這裡出去,就是王烈楓所在的‘現實世界’的位置。”
“好。”林瓏舉起鼠符,問斜也:“你還有什麼想提醒我的嗎?”
斜也道:“別被王烈楓的傷勢嚇到就行。”
林瓏道:“我知道,他根本就不該繼續戰鬥了,我一開始就不應該去治他。他就像個賭徒,永遠還不清,還越欠越多。金錢是身外之物,但身體屬於自己。他透支了生命,又還不上來,我真不知道該說他可笑還是可悲。”
兩道旋渦同時開啟,斜也與林瓏走了出去。
許是虛無之境與夢魘之境的環境都太宜人,回到現實世界,他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天空中下著冷雨,澆得地面血水橫流,而王烈楓正在他們跟前,在冰冷的地面上躺著,面色蒼白而且瘦削。林瓏趕忙走上去蹲下,幾乎感受不到他的呼吸和脈搏,一時之間手足無措,眼淚一汪一汪地滾出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而斜也看著距離王烈楓不遠處,破軍杳無聲息地仰面朝天躺著,雙目微睜,嘴角一絲蜿蜒的血,柔順的長髮浸透在血池裡。周圍是嘈雜的喊殺聲。
——他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迎來了一片荒涼。